那老王正在苦战,但是砍不着和他对敌的希腊人;一点不听他手臂的指挥,他的古老的剑锵然落地;皮洛斯瞧他孤弱可欺,疯狂似的向他猛力攻击,凶恶的利刃虽然没有击中,一阵风却把那衰弱的老王搧到。这一下打击有如天崩地裂,惊动了没有感觉的伊利恩①,冒着火焰的屋顶霎时坍下,那轰然的巨响像一个霹雳,震聋了皮洛斯的耳朵;瞧!他的剑还没有吹下普里阿摩斯,白发的头颅,却已在空中停住;像一个涂朱抹彩的暴君,对自己的行为漠不关心,他兀立不动。在一场暴风雨未来以前,天上往往有片刻的宁寂,一块块乌云静悬在空中,狂风悄悄地收起它的声息,死样的沉默笼罩整个大地;可是就在这片刻之内,可怕的雷鸣震裂了天空。经过暂时的休止,杀人的暴念重新激起了皮洛斯的精神;①特洛亚的别名。
库克罗普斯①为战神铸造甲胄,那巨力的锤击,还不及皮洛斯流血的剑向普里阿摩斯身上劈下那样凶狠无情。去,去,你娼妇一样的命运!天上的诸神啊!剥去她的权力,不要让她僭窃神明的宝座;拆毁她的车轮,把它滚下神山,直到地狱的深渊。
波洛涅斯:这一段太长啦。
哈姆雷特:它应当跟你的胡子一起到理发匠那儿去剃一剃。念下去吧。他只爱听俚俗的歌曲和淫秽的故事,否则他就要瞌睡的。念下去;下面要讲到赫卡柏了。
伶甲:
可是啊!谁看见那蒙脸的王后--
哈姆雷特:“那蒙脸的王后”?
波洛涅斯:那很好;“蒙脸的王后”是很好的句子。伶甲:
满面流泪,在火焰中赤脚奔走,一块布覆在失去宝冕的头上,也没有一件蔽体的衣服,只有在惊惶中抓到的一幅毡巾,裹住她瘦削而多产的腰身;谁见了这样伤心惨目的景象,不要向残酷的命运申申毒詈?
①库克罗普斯(Cyclops),希腊神话中一族独眼巨人,他们是神祇的仆人,为各神祇工作。
她看见皮洛斯以杀人为戏,正在把她丈夫的肢体脔割,忍不住大放哀声,那凄凉的号叫--除非人间的哀乐不能感动天庭--即使天上的星星也会陪她流泪,即使那时诸神曾在场目击,他们的心中都要充满悲愤。
波洛涅斯:瞧,他的脸色都变了,他的眼睛里已经含着眼泪!不要念下去了吧。哈姆雷特:很好,其余的部分等会儿再念给我听吧。大人,请您去找一处好好的地方安顿这一班伶人。听着,他们是不可怠慢的,因为他们是这一个时代的缩影;宁可在死后得到一首恶劣的墓铭,不要在生前受难他们一场刻毒的讥讽。
波洛涅斯:殿下,我按着他们应得的名分对待他们就是了。哈姆雷特:哎哟,朋友,还要客气得多哩!要是照每一个人应得的名分对待他,那么谁逃得了一顿鞭子?照你自己的名誉地位对待他们;他们越是不配得到这样的待遇,越可以显出你的谦虚有礼。领他们进去。
波洛涅斯:来,各位朋友。
哈姆雷特:跟他去,朋友们;明天我们要听你们唱一本戏。(波洛涅斯偕众伶下,伶甲独留)听着,老朋友,你会演《贡扎古之死》吗?
伶甲:会演的,殿下。
哈姆雷特:那么我们明天晚上就把它上演。也许我为了必要的理由,要另外写下约摸十几行句子的一段剧词插进去,你能够把它预先背熟吗?
伶甲:可以,殿下。
哈姆雷特:很好。跟着那位老爷去;留心不要取笑他。(伶甲下。向罗森克兰兹、吉尔登斯吞)我的两位好朋友,我们今天晚上再见;欢迎你们到厄耳锡诺来!
吉尔登斯吞:再会,殿下!(罗森克兰兹、吉尔登斯吞下。)哈姆雷特:好,上帝和你们同在!现在我只剩一个人了。啊,我是一个多么不中用的蠢材!这一个伶人不过在一本虚构的故事、一场激昂的幻梦之中,却能够使他的灵魂融化在他的意象里,在它的影响之下,他的整个脸色变成惨白,他的眼中洋溢着热泪,他的神情流露着仓皇,他的声音是这么呜咽凄凉,他的全部动作都表现得和他的意象一致,这不是极其不可思议的吗?而且一点也不为了什么!为了赫卡柏!赫卡柏与他有什么相干,他与赫卡柏又有什么相干,他却要为她流泪?要是他也有了像我所有的那样使人痛心的理由,他将要怎样呢?他一定会让眼泪淹没了舞台,用可怖的字句震裂了听众的耳朵,使有罪的人发狂,使无罪的人惊骇,使愚昧无知的人惊慌失措,使所有的耳目迷乱了它们的功能。可是我,一个糊涂颟顸的家伙,垂头丧气,一天到晚像在做梦似的,忘记了杀父的大仇;虽然一个国王给人家用万恶的手段掠夺了他的权位,杀害了他的最宝贵的生命,我却始终哼不出一句话来。我是一个懦夫吗?谁骂我恶人?谁敲破我的脑壳?谁拔去了我的胡子,把它吹到我的脸上?谁扭我的鼻子?谁当面指斥我胡说?谁对我做这种事?嘿!我应该忍受这样的侮辱,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心肝、逆来顺受的怯汉,否则我早已用这奴才的尸肉,喂肥了满天盘旋的乌鸢了。嗑血的、荒淫的恶贼!狠心的、奸诈的、淫邪的、悖逆的恶贼!啊!复仇!--嗨,我真是个蠢材!我的亲爱的父亲被人谋杀了,鬼神都在鞭策我复仇,我这做儿子的却像一个下流女人似的,只会用空言发发牢骚,学起泼妇骂街的样子来,在我已经是了不得的了!呸!呸!活动起来吧,我的脑筋!我听人家说,犯罪的人在看戏的时候,因为台上表演得巧妙,有时会激动天良,当场供认他们的罪恶;因为暗杀的事情无论干得怎样秘密,总会借着神奇的喉舌泄露出来。我要叫这班伶人在我的叔父面前表演一本跟我的父亲的惨死情节相仿的戏剧,我就在一旁窥察他的神色;我要探视到他的灵魂深处,要是他稍露惊骇不安之态,我就知道我应该怎么办。我所看见的幽灵也许是魔鬼的化身,借着一个美好的形状出现,魔鬼是有这一种本领的;对于柔弱忧郁的灵魂,他最容易发挥他的力量;也许他看准了我的柔弱和忧郁,才来向我作祟,要把我引诱到沉沦的路上。我要先得到一些比这更切实的证据,凭着这一出戏,我可以发掘国王内心的隐秘。
第三幕
第一场城堡中一室
国王、王后、波洛涅斯、奥菲利娅、罗森克兰兹和吉尔登斯吞上。
国王:你们不能用迂回婉转的方法,探出他为什么这样神魂颠倒,让紊乱而危险的疯狂困扰他的安静的生活吗?
罗森克兰兹:他承认他自己有些神经迷惘,可是绝口不肯说是什么缘故。吉尔登斯吞:他也不肯虚心接受我们的探问;当我们想要引导他吐露他自己的一些真相的时候,他总是假作痴呆的神气故意回避。
王后:他对待你们还客气吗?罗森克兰兹:很有礼貌。吉尔登斯吞:可是不大自然。
罗森克兰兹:他很吝惜自己的话,可是我们问他话的时候,他回答起来却是毫无拘束。
王后:你们有没有劝诱他找些什么消遣?
罗森克兰兹:娘娘,我们来的时候,刚巧有一班戏子也要到这儿来,给我们赶上了;我们把这消息告诉了他,他听了好像很高兴。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宫里,我想他已经吩咐他们今晚为他演出了。
波洛涅斯:一点不错;他还叫我来请两位陛下同去看看他们演得怎样哩。国王:那好极了;我非常高兴听见他在这方面感到兴趣。请你们两位还要更进一步鼓起他的兴味,把他的心思移转到这种娱乐上面。
罗森克兰兹:是,陛下。(罗森克兰兹、吉尔登斯吞下。)国王:亲爱的乔特鲁德,你也暂时离开我们;因为我们已经暗中差人去唤哈姆雷特到这儿来,让他和奥菲利娅见见面,就像他们偶然相遇一般。她的父亲跟我两人将要权充一下密探,躲在可以看见他们,却不能被他们看见的地方,注意他们会面的情形,从他的行为上判断他的疯病究竟是不是因为恋爱上的苦闷。
王后:我愿意服从您的意旨。奥菲利娅,但愿你的美貌果然是哈姆雷特疯狂的原因;更愿你的美德能够帮助他恢复原状,使你们两人都能安享尊荣。
奥菲利娅:娘娘,但愿如此。(王后下。)波洛涅斯:奥菲利娅,你在这儿走走。陛下,我们就去躲起来吧。(向奥菲利娅)你拿这本书去读,他看见你这样用功,就不会疑心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了。人们往往用至诚的外表和虔敬的行动,掩饰一颗魔鬼般的心,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国王:(旁白)这句话太真实了!它在我的良心上抽了多么重的一鞭!涂脂抹粉的娼妇的脸,还不及掩藏在虚伪的言辞后面的我的行为更丑恶。难堪的重负啊!
波洛涅斯:我听见他来了;我们退下去吧,陛下。(国王及波洛涅斯下。)哈姆雷特上。
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黯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剑,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在奋斗中扫除这一切,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这个缘故;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这样,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意义。且慢!美丽的奥菲利娅!--女神,在你的祈祷之中,不要忘记替我忏悔我的罪孽。
奥菲利娅:我的好殿下,您这许多天来贵体安好吗?哈姆雷特:谢谢你,很好,很好,很好。
奥菲利娅:殿下,我有几件您送给我的纪念品,我早就想把它们还给您;请您现在收回去吧。
哈姆雷特:不,我不要;我从来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奥菲利娅:殿下,我记得很清楚您把它们送给我,那时候您还向我说了许多甜言蜜语,使这些东西格外显得贵重;现在它们的芳香已经消散,请您拿回去吧,因为在有骨气的人看来,送礼的人要是变了心,礼物虽贵,也会失去了价值。拿去吧,殿下。
哈姆雷特:哈哈!你贞洁吗?奥菲利娅:殿下!
哈姆雷特:你美丽吗?奥菲利娅:殿下是什么意思?
哈姆雷特:要是你既贞洁又美丽,那么你的贞洁应该断绝跟你的美丽来往。奥菲利娅:殿下,难道美丽除了贞洁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伴侣吗?哈姆雷特:嗯,是的;因为美丽可以使贞洁变成淫荡,贞洁却未必能使美丽受它自己的感化;这句话从前像是怪诞之谈,可是现在时间已经把它证实了。我的确曾经爱过你。
奥菲利娅:真的,殿下,您曾经使我相信您爱我。
哈姆雷特:你当初就不应该相信我,因为美德不能熏陶我们罪恶的本性;我没有爱过你。
奥菲利娅:那么我真是受了骗了。
哈姆雷特:进尼姑庵去吧;为什么你要生一群罪人出来呢?我自己还不算是一个顶坏的人;可是我可以指出我的许多过失,一个人有了那些过失,他的母亲还是不要生下他来得好。我很骄傲,有仇必报,富于野心,我的罪恶是那么多,连我的思想也容纳不下,我的想象也不能给它们形象,甚至于我都没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把它们实行出来。像我这样的家伙,匍匐于天地之间,有什么用处呢?我们都是些十足的坏人;一个也不要相信我们。进尼姑庵去吧。你的父亲呢?
奥菲利娅:在家里,殿下。
哈姆雷特:把他关起来,让他只好在家里发发傻劲。再会!奥菲利娅:哎哟,天哪!救救他!
哈姆雷特:要是你一定要嫁人,我就把这一个诅咒送给你做嫁奁;尽管你像冰一样坚贞,像雪一样纯洁,你还是逃不过谗人的诽谤。进尼姑庵去吧,去;再会!或者要是你必须嫁人的话,就嫁给一个傻瓜吧;因为聪明人都明白你们会叫他们变成怎样的怪物。进尼姑庵去吧,去;越快越好。再会!
奥菲利娅:天上的神明啊,让他清醒过来吧。
哈姆雷特:我也知道你们会怎样涂脂抹粉;上帝给了你们一张脸,你们又替自己另外造了一张。你们烟视媚行,淫声浪气,替上帝造下的生物乱取名字,卖弄你们不懂事的风骚。算了吧,我再也不敢领教了;它已经使我发了狂。我说,我们以后再不要结什么婚了;已经结过婚的,除了一个人以外,都可以让他们活下去;没有结婚的不准再结婚,进尼姑庵去吧,去。(下。)奥菲利娅:啊,一颗多么高贵的心是这样陨落了!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国家所瞩望的一朵娇花;时流的明镜、人伦的雅范、举世注目的中心,就这样无可挽回地陨落了!我是一切妇女中间最伤心而不幸的,我曾经从他音乐一般的盟誓中吮吸芳芬的甘蜜,现在却眼看着他的高贵无上的理智,像一串美妙的银铃失去了谐和的音调,无比的青春美貌,在疯狂中凋谢!啊!我好苦,谁料过去的繁华,变作今朝的泥土!
国王及波洛涅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