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的社会
从南北朝到隋唐,是由战乱而入于升平的。隋文帝本是个恭俭之主。在位时,国富之盛,甲于古今。虽然中经炀帝的扰乱,然而不久,天下即复见清平。唐太宗尤为三代以下令主。贞观、永徽之治,连续至三十年。亦和汉代的文、景,相差不远。以理度之,天下该复见升平的气象了。果然,《唐书·食货志》说太宗之治,“行千里者不赍粮,断死刑岁仅三十九人”。这话虽或言之过甚,然而当时,海内有富庶安乐的气象,大约不是虚诬的。然而这亦不过总计一国的财富有所增加,无衣无食的人或者减少些,至于贫富的不均,有资本的人对于穷人的剥削,则还是依然如故。所以一方号为富庶,一方面,自晋以来,一贯的平均地权的政策,不但不能因承平日久而推行尽利,反因其有名无实而并其法亦不能维持了。
晋朝的户调式、北魏的均田令、唐朝的租庸调法,三者是相一贯的,而唐制尤为完备。其制:一丁男年十八以上,授田一顷。老及笃、废疾四十亩。寡妻妾三十亩--当户的加二十亩--都以二十亩为世业,余为口分。田多可以足其人的为宽乡,不足的为狭乡。狭乡授田,减宽乡之半。乡有余田,是要以给比乡的。州县亦然。庶人徙乡和贫无以葬的,得卖世业田。其自狭乡徙宽乡的,得并卖口分田。这大约是奖励其迁徙,即以卖田所得,作为迁徙的补助费的意思。其取之之法:则岁输粟二石为租。用人之力,岁二十日,闰加二日,不役的每日折输绢三尺,为庸。随乡所出,输丝、绵、麻或其织品为调。此等制度果能尽力推行,亦足使农人都有田可种,而且无甚贫甚富之差。然而政治上有名无实的措施,敌不过社会上自古相沿的习惯。所以民间的兼并如故。而史称开元之世,其兼并,且过于汉代成、哀之时。授田之法,既已有名无实,却因此又生一弊。汉代的田租,所税的是田;口赋,所税的是人,二者本厘然各别。自户调法行,各户既有相等之田,自然该出相等之税,两者遂合为户赋。授田之法既废,田之有无多寡,仍不相等,而仍按其丁中,责以输相同之赋,就不免有田者无税,无田者有税,田多者税少,田少者税多了。于是人民不逃之宦、学、释、老,即自托于客户。版籍混淆,而国家的收入,亦因之而大减。唐玄宗时,宇文融曾请括籍外羡田,以给逃户,行之未有成效。七八〇年,德宗的宰相杨炎,才定两税之法。不再分别主客户,但就其现居之地为簿,按其产业的多少以定税。于是负担的重轻和贫富相合;而逃税的人,亦多变而要输税。财政上的收人,自然可以增加。然而制民之产之意,则荡焉以尽了。从晋武平吴创户调式至此,为时恰五百年。
要解决民生问题,平均地权和节制资本,二者必须并行。节制资本,一则宜将事业之大者,收归官营。一则要有良好的税法。官营事业,在从前疏阔的政治之下,不易实行。至于税法,则从前的人,泥于古制,以为只有田租口赋,是正当的收入。于是各种杂税,非到不得已时,不肯收取。一遇承平,就仍旧把他罢免。隋文帝得位之后,即将盐池、盐井、酒坊、人市之税,概行罢免,即其一例。唐中叶以后,虽亦有盐茶等税,然皆因财政竭蹶而然,节制资本之意,丝毫无有,所以资本反而更形跋扈。即如两税以资产为宗,不以身丁为本,似得平均负担之意。然而估计资产,其事甚难。所以当时陆贽就说:有“藏于襟怀囊箧物,贵而人莫窥”的。有“场圃囷仓,直轻而众以为富”的。有“流通蕃息之货,数寡而日收其赢”的。有“庐舍器用,价高而终岁寡利”的。“计估算缗,失平长伪。”须知社会的情形复杂了,赋税便应从多方面征收,尤应舍直接而取间接。而当时的人,只知道以人为主,而估计其家赀,自然难于得实了。而从此以后,役法亦计算丁资两者而定,诒害尤烈,详见三十一和三十六章。
要社会百业安定,必须物价常保其平衡。《管子·轻重》诸篇,所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后世市场广大,而国家的资力有限,要想控制百物的价格,自然是办不到的。只有食粮,因其与民生关系最大,所以历代政府,总还想控制其价格。其办法,便是汉朝耿寿昌所倡的常平仓。谷贱时增价而籴,谷贵时减价而粜。既可以平市价,而其本身仍有微赢,则其事业可以持久。这原是个好法子。但亦因市场广而资本微之故,不能左右物价。即使当粮食腾贵之时,能将他稍稍压平,其惠亦仅及于城市中人,大多数的农民,实在得不到救济。所以隋朝的长孙平又创义仓之法。以社为范围,收获之日,劝课人民,量出粟麦,即在当社,设仓贮蓄。遇有歉岁,则以充赈济。此法令人民以互助为自助,亦是很好的法子。惜乎其法仅限于凶荒时的赈济,则用之有所不尽。后来并有移之于州县的,那更全失其本意了。
社会的阶级制度,当隋,唐之世,亦是一个转变的时代。六朝时门阀之盛,已见。隋、唐时,表面上虽尚保持其盛况,然而暗中已潜起迁移。原来所谓门阀,虽不以当时的官位为条件。然而高官厚禄,究是维持其地位的重要条件。魏晋以后,门阀之家,所以能常居高位,实缘九品中正之制,为之维持之故。隋时,把此制废了,又尽废乡官。于是要做官的人,在本乡便无甚根据,而不得不求之于外。门阀之家,在选举上占优势,原因其在乡里有势力之故。离开了乡里,就和“白屋之子”无甚不同。而科举之制,又使白屋之子,可以平步而至公卿。于是所谓阀阅之家,除掉因相沿的习惯,而受社会的尊敬外,其他便一无所有。此种情势,终难持久,是不待言而可知的。所以一到五代,就要“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了。这固然有阶级平夷之美,然而举士本于乡里,多少要顾到一点清议。清议固然不能改变人的心术,却多少能检束其行为。所以无耻之事,即在好利干进之徒,亦有所惮而不敢出。至于离开了乡里,就未免肆无忌惮。就有蹇驴破帽,奔走于王公大人之门的。所谓气节,遂荡焉以尽。藩镇擅土,士亦争乐为之用。其结果,自然有像冯道般的长乐老出来了。宋代士大夫的提倡气节,就是晚唐、五代的一个反动。
五代的混乱
五代时的国,原不过唐朝藩镇的变形。这许多武人,虽然据土自专,其实并无经营天下的大志,不过骄奢淫佚而已。所以除中原之地,战争较烈外,其余列国之间,兵事颇少。
本族纷争不已,必然要引起外患,这是最可痛心的事。当唐之末年,梁之形势,本已独强,所以能篡唐而自立。然而梁太祖死后,末帝懦弱。而晋则李克用死后,子存勖继立,年少勇于攻战。于是形势骤变。河北三镇和义武都入于晋。梁人屡次攻战,都不得利,只得决河以自守。李存勖自称皇帝,建国号为唐。是为后唐庄宗。九二三年,庄宗破梁兵于郓州。乘梁重兵都在河外,进兵直袭大梁。末帝自杀。梁亡,后唐迁都洛阳。
后唐庄宗,本是个骄淫的异族。虽然略有犷悍之气,却并不懂得什么叫政治的。所以灭梁之后,立刻骄侈起来。宠信伶人宦官,政治大坏。九二五年,命宰相郭崇韬,傅其幼子魏王继岌伐蜀。把前蜀灭掉。而皇后刘氏,听信宦官的话,自为教与继岌,令其把郭崇韬杀掉。于是中外震骇,讹言四起。魏博的兵,乘机据邺都作乱。庄宗命李克用的养子李嗣源去打他。嗣源手下的兵也变了,劫嗣源以入于邺。嗣源以计诳叛人得出。又听其女婿石敬瑭的话,回兵造反。庄宗为伶人所弑。嗣源即位,是为明宗。明宗在五代诸君中,要算比较安静的。在位八年,以九二三年死。养子从厚立,是为闵帝。时明宗养子从珂镇凤翔,石敬瑭镇河东,闵帝想把他两调动,从珂便举兵反。闵帝派出去的兵,都倒戈投降。闵帝出奔,被杀。从珂立,是为废帝。又要调动石敬瑭。敬瑭又造反。就把契丹的兵引进来了。
废帝鉴于闵帝的兵的倒戈,所以豫储着一个不倒戈的将,那便是张敬达。于是发兵,把晋阳困起来。石敬瑭急了,乃以割让燕云十六州为条件,求救于契丹。刘知远劝他:“契丹只须饵以金帛,便肯入援,不必要这么优厚的条件。”而石敬瑭急何能择,不听。于是契丹太宗发大兵入援。打破张敬达的兵,挟着石敬瑭南下。废帝自焚死。敬瑭受册于契丹,国号为晋,是为晋高祖。称臣于契丹。沙陀虽是异族,业已归化中国。他自己并无根据地,迟早要同化于中国的。李克用等虽是异族的酋长,一方面亦可算作中国的军人。梁、唐的兴亡,也可算是中国军人的自相陵捽,其性质还不十分严重。至于契丹,则系以另一国家的资格侵入的,其性质,就非沙陀之比了。以地理形势论:中国的北部,本该守阴山和黄河。守现在的长城,已非上策。自燕、云割后,不但宣、大全失,山西方面,只有雁门内险可守;河北方面,则举居庸等险而弃之,遂至专恃塘滦之类,以限戎马。宋朝所以不敢和契丹开衅,最大的原因,实缘河北方面,地利全失之故。燕、云不能恢复,女真之祸,自然接踵而来了。所以十六州的割弃,实在是中国最大的创伤。然而外有强敌,而内争不已,其势必至于此而后止。
晋高祖的称臣于辽,臣下心多不服。高祖知国力不足与辽敌,唱高调的人,平时唱着高调,临事未必肯负责任,甚且有口唱高调,实怀通敌之心的。所以始终不肯上当。对辽总是小心翼翼,不失臣礼。九四二年,高祖死了。兄子重贵立,是为出帝。听信侍卫景延广的话,罢对辽称臣之礼。辽人来诘问,景延广又把话得罪他。两国的兵端遂启。国与国的竞争,不但在兵力,而亦在纲纪。纲纪整饬,即使兵力不足,总还可以支持。纲纪荡然,那就无从说起了。晋辽启衅之后,辽兵连年入寇,晋兵从事防御,胜负亦还相当。然而国力疲敝,调兵运饷,弄得骚然不宁,本已有岌岌可危之势。加以假借外力,晋祖既开其端,安能禁人之效尤。于是有替契丹力战的赵延寿,又有举兵以降敌的杜重威。九四六年,辽人遂入大梁,执出帝而去。明年,辽太宗入大梁。
辽太宗是个粗才,不懂得治理中国的--假使这时,来的是太祖,汴梁的能否恢复,就成为问题了--于是遣打草谷军,四出钞掠。又遣使诸道,搜括财帛。多用其子弟亲信为刺史。一班汉奸,因而依附着他,扰害平民,弄得群盗四起。太宗无可如何,反说:“我不料中国人难治如此。”乃弃大梁北归。行至滦城而死。刘知远先已自立于太原,及是,发兵入大梁,是为后汉高祖。
后汉高祖,也是沙陀人,入汴后两年而死。子隐帝立。三年而为郭威所篡,中原之地,自后唐入据以来,至此始复脱沙陀的羁轭,而戴汉人为主。汉高祖之弟旻,称帝于太原,称侄于辽,受其封册,是为北汉。
后周高祖篡汉后,三年而殂。养子世宗立。世宗性英武,即位之初,北汉乘丧,合辽兵来伐,世宗自将,大败之于高平。当时天子的卫兵,实即唐朝藩镇之兵的变相,自唐中叶以后,地擅于将,将擅于兵,已成习惯。小不如意或有野心之家饵以重利,便可杀其将而另戴一人,此时的藩镇,看似生杀自由,实则不胜其苦。五代时的君主,所以事势一有动摇,立刻势成孤立,亦由于此。而且累朝不加简阅,全是老弱充数,所以卖主则有余,御敌则不足,这要算是五代时最根本的大患了。世宗自高平回来,深知其弊。于是大加裁汰,又命诸州招募壮勇,送至阙下。择其尤者,为殿前诸军。又裁冗费,修政事,于是国富兵强。这时候,南唐、后蜀,都想勾结契丹,以图中原。世宗乃先出兵伐后蜀,取其阶、成、秦三州。次伐南唐,尽取江北之地,南唐称臣奉贡。九五九年,世宗遂自将伐辽。时值辽穆宗在位,沉湎于酒,国势中衰。世宗恢复瀛、莫、易三州,直趋幽州,恢复亦在旦夕。惜乎天不假年,世宗因患病回军,不久就死了。子恭帝立,还只七岁。当时兵力,最强的是殿前军,而赵匡胤是殿前军的都点检。当主少国疑之日,自不免有人生心,于是讹言契丹入寇,匡胤带兵去防他。至陈桥驿,兵变,拥匡胤回汴京,废恭帝而自立,是为宋太祖。当时偏方诸国,本都微弱不振,而中原经周世宗的整顿,业已富强,加以宋太祖的英明,因而用之,而统一的机运就到了。
宋的统一及其初年的政治
于此,得将十国的情形,略一叙述。当唐末,割据的有两种人。其一是藩镇。如:
【吴】杨行密,本是唐朝的庐州刺史。八八六年,乘淮南的扰乱,进据广陵。后来秦宗权的将孙儒来攻,行密被他打败,逃回庐州,又逃到宣州,仍被孙孺围起,后乘儒军大疫,把他灭掉。还据广陵。尽并淮南之地。
【吴越】钱镠,是唐朝的杭州刺史。平越州董昌之乱,保据两浙。时在八九六年。
【南汉】刘隐,以九〇五年,做唐朝的岭南节度使。死后,其弟岩继之。保据岭南。
【前蜀】王建,是神策军将。田令孜的养子。随令孜入蜀,为利州刺史。时令孜以其弟陈敬暄为西川节度使。王建和他翻脸。八九三年,把成都攻破。八九七年,又攻并东川。
其二是流寇。
【楚】孙儒死后,其将刘建锋、马殷等,逃据湖南。八九五年,建锋为其下所杀,推殷为主。
【闽】王潮,河南固始人。寿州人王绪造反,攻破固始,用潮为军正。绪因避秦宗权,渡江而南,直流入福建。后为其下所杀,推潮为主。八九三年,占据福州,潮死后,弟审知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