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勒摄影节的全盛时期
尽管每年7月在法国普罗旺斯地区举行的“阿尔勒国际摄影节”已不再吸引我们,但几年前在阿尔勒全盛时期所做的两次造访,除了见识到法国人如何推动摄影文化外,亲身经历的点点滴滴也依旧鲜明。
1970年开始的阿尔勒摄影节,最近几年无论在国际媒体或与会人士的评价上,都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这个全世界最早、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广的摄影节,已因失去大部分的赞助来源,而逐渐步入衰老期。各界对展览以及活动质量的怨言越来越多,摄影节即将停办的传说也越来越盛,甚至在去年就有“第25届是最后一届”的说法。
今年,有关第26届活动的新闻稿依旧发布了,但主题走向与节目内容让人大感不解,也使关心此摄影节前途的人为其原始精神的荡然无存而扼腕。
今年摄影节的艺术总监米歇尔·努希萨尼(Michel Nuridsany)原为一名摄影评论家,经常对阿尔勒摄影节提出严苛批判。现在轮到他掌舵,没想到新闻摄影与纯摄影的项目完全被剔除,代之以工商企业和婚纱方面的应用摄影。光从此现象就可断言,“阿尔勒”已不再是“阿尔勒”了!算我们运气好,能在阿尔勒摄影节的黄金时代见识到她的风采。
1991年,我们从图卢兹来到阿尔勒,抵达小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告诉卢西恩·克拉格我们已到。然而,打电话询问,他家、摄影节办公室以及克拉格夫人尤兰达负责的“梵高基金会”都说不知道他在哪里。
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先打开《米其林旅游指南》了解了一下阿尔勒的背景,却发现这位老兄的名字赫然在列,真是够神气的!小书开宗明义地介绍:
中古时代为罗马人首都及主要宗教中心的阿尔勒,现今依旧保存了光辉的过去。两座出色的“高卢-罗马”古迹是圆形竞技场与剧院,罗马艺术的两颗宝石则是修道院和圣汤斐之入口(Doorway of St.Tromphime)。
邻近地区卡马尔格(Camargue)的农业发展,使阿尔勒扮演着农产品市场中心的角色,园艺、绵羊繁殖饲养以及稻米都以其为中心。然而,此城在各种轻工业、商业与文化功能方面也表现卓越。著名的“阿尔勒艺术节”享有普罗旺斯原创性代表的声誉,每年节庆都推出高质量的民俗展示、演奏会、歌剧、舞蹈和戏剧活动。“卡马尔格斗牛节”也依旧延续着多年传统。
一年一次,由当地出生的著名摄影家卢西恩·克拉格所创立的“阿尔勒国际摄影节”均会举办一系列高质量摄影展和活动。此项目以及于1982年创立的“国立摄影学校”(I‘Ecole Nationale de la Photographie),使阿尔勒成为摄影首府之一。
第二天一睁眼,我们又打了几通电话找卢西恩,还是没成功,只有带着他给我们的几个地址,依照旅馆提供的摄影节资料和地图一一寻去,顺便了解一下各活动的举办场所。
全民皆摄影
多隆恩河由北而南流过,将阿尔勒一分为二。整个城很小,以建于罗马时期的圆形竞技场及旁边的罗马剧场为中心,所有街道向四方辐射,曲折迂回,逛上个把钟头就可有清楚概念。走着走着,街上人渐渐多起来,从胸前挂着的相机、手上提着的相片保存匣,就可知道他们是来参加摄影节的外地人。大街小巷的海报、广告牌、临时展览场也一一就绪了。几乎每个巷口都有一人高的路标竖立着,指示人们最近的展厅怎么去。
用“全民皆兵”来形容节庆期间的阿尔勒,一点也不夸张。法国人在七八月习惯到外地度假,许多店家门口都会挂着“九月再见”的牌子,阿尔勒的生意人则不,个个摩拳擦掌,笑脸迎客,准备在摄影节期间大发利市。
每个店面都配合主办单位,在入口、橱窗贴上摄影节的标志及展览海报。有些露天咖啡座干脆就开放场地,每桌一幅照片地成了临时艺廊。那种摄影即生活、生活即摄影的现象,叫乍到此地的摄影人不感动也难!而成千上万来自全球的摄影人,回报此城的方式,便是让她旅馆全满,餐馆、酒馆、咖啡馆座无虚席,书店、商店川流不息。
那一年是哥伦布发现美洲的第500年,因此当届主题是“发现”,展出内容以中南美洲摄影家的作品为主。大部分展览厅在没正式开幕前都不让人进,我们就每个地点都试着先找找看,熟悉一下,以免遗漏大约16个场子中的二十几个大展厅。
蒂娜与爱德华
逛到一个种满五颜六色鲜艳花朵的四方庭院,也就是“梵高空间”(Espace Van Gogh)时,看到一些人进进出出地在布置会场。进去一看,墙面贴的字样显示此乃当届大展之一--“蒂娜·莫多蒂和爱德华·韦斯顿:墨西哥之旅”(Tina Modotti &;Edward Weston:A trip to Mexico)。
才在纳闷,明天摄影节就要开幕了,怎么现在还在布置?一张熟悉的脸孔突然出现在眼前--正是找了大半天的卢西恩。满脸倦容的他跟我们拥抱问好,手向身后一挥,说道:“这个展览是我负责的,直到最后关头才把韦斯顿最重要的几张作品从纽约现代美术馆借到手。只有短短几天来为展览重新编辑、布置,我已经两个晚上没睡觉了,直到刚刚才布置好。你们既然来了,就先看看吧!”
一边墙挂着爱德华·韦斯顿的作品,一边墙挂着蒂娜·莫多蒂的作品,当中一个玻璃柜摆着彼此写给对方的情书。蒂娜于1896年生于意大利的乌迪内(Udine),跟随家人移民到美国旧金山。成年后搬到洛杉矶,在那里遇到了富于影响力的美国画意派摄影家爱德华·韦斯顿。那时她25岁,他比她大10岁。1921年在墨西哥,蒂娜是爱德华的学生、缪斯,以及由迭戈·里韦拉(Diego Rivera)掌控的艺术圈引导者。回到美国之后,却是一切都变了。爱德华烧掉画意内容的底片,开始拍蔬菜、灰狼岬的岩石以及浴室等题材。
这个展览把两人在墨西哥的爱情与艺术,以缠绵悱恻的书信及动人的影像做了最浪漫的呈现,观之令人动容。
卢西恩问我们感想如何,我们据实以告:“太好了!你的辛苦是值得的。”他耸耸肩,做了一个“小case”的表情,说:“还有的忙咧!每年一到这个时候,世界各地都有朋友来。我一下子法文,一下子英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德文……头都快昏了!”
说着说着,几位达官贵人和一群新闻记者风一样地走进来参观。效率专家卢西恩一边挥手招呼客人,一边掏出他的名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让我们到摄影节接待处去办贵宾证。有了那张证件,我们就可在所有场合通行无阻,并参与限制人数的集会。
大会登记处组织得非常好,所有与会者因身份不同(摄影者、记者、杂志、美术馆、艺廊、参展者、赞助者……)而取得不同颜色的证件。证照现场拍摄,加上头衔、姓名在计算机上处理好后,直接由打印机输出,再每人发给一袋厚厚的资料。由于我们的资料袋里被多放了几张晚宴邀请卡,使我们有幸见到了一些心仪已久的摄影大师。
参展的摄影大师通常会出席自己的展览开幕,之后就尽可能地躲起来或提早离开,因为在这里他们就像超级巨星,走到哪儿都会引起一阵骚动,到处被人包围、追逐。
抢镜头和躲镜头的都是拍照的,围观的也是摄影工作者。这种情景坦白讲,除了滑稽、荒谬,还令人有点不自在。每个人都可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突破重围或争先恐后抢镜头的表情、动作,而那一面通常是极不可爱的。
爱流浪的考德尔卡
摄影节的开幕晚宴非常盛大,丰盛的自助餐露天设在古罗马剧场里,各种餐点奢侈地摆满由十几张长桌拼成的长龙上,桌面所有空隙都被酒类和其他饮料占据着。在摄影节的全盛时期,活动经费多到吓死人的主办单位,就像电影中描述的古罗马君王一样,慷慨地怂恿宾客们狂食纵饮。而周遭那古罗马遗迹的圆柱与残垣断壁,还真让人有时光倒转的错觉。
普罗旺斯的夏夜,天空仿佛永远不会暗,夜越深,天空就越蓝。在一根石柱后面的草地上,一个人孤独地盘腿而坐,很认真地吃着瓷碟里的食物。他一头乱发,满脸络腮胡子,一件脏脏旧旧的草绿军服夹克--不正是一向不轻易露脸的摄影大师约瑟夫·考德尔卡(Josef Koudelka)吗?没错。我们趋前致意,他举杯点头微笑。
那时我们的摄影家出版社才刚出版了法兰克·霍瓦特(Frank Horvat)的《摄影大师对话录》(Entre Vue),里面有一篇考德尔卡在近20年来所接受的第一次专访。我们的话匣子由此打开,他态度和蔼,话却很少,微笑、聆听时居多,不知是害羞还是懒得搭讪。
传闻中的考德尔卡,生活方式就像自己一辈子最钟情的摄影主题--吉卜赛人一样,随身带个睡袋,四处流浪,处处为家。一辈子粗茶淡饭的他,从来就是只愿为自己的兴趣而拍。许多欧洲朋友提到他,在赞叹其苦行僧式的工作精神之余,也会加上一句:“脾气的古怪也相当少见!”
当他结婚时,大家都以为他的生活会开始正常了。没想到,当女儿长到六七岁时,他还是离婚了。平常跟着母亲生活的小女儿,那年也在阿尔勒跟他相处了几天。
在1985年出版的《当代摄影大师》一书中,我写过一篇有关考德尔卡的文章。那时的我还没去过欧洲,对考德尔卡的了解全来自于他的《吉卜赛人》摄影集以及瑞士CAMERA杂志以他为专号的那一期。关于他的文字资料只有一篇,是他在还没成为国际知名人物前,于祖国捷克所接受的一篇采访。
由于他的个人资料不足,我把撰写这篇文章的角度偏重于影像的开创性。在新闻摄影史上,考德尔卡可说是新一代的宗师--他的照片戏剧性强烈,再平凡的人于他的镜头之中,都会将一生的尊严在刹那间放出光彩。
那一届的阿尔勒摄影节并没展出考德尔卡的作品,倒是在临近的小镇尼姆(Nimes)有个会外展,展示着他的“吉卜赛人”系列。此展览加入了一些很少曝光的作品,因此吸引许多人搭乘主办单位安排的大型游览车前往。
考德尔卡在我心中一直有很特别的分量,在阿尔勒能见到他本人,对我的意义极大。
出尽风头的萨尔加多
在同一年,我们也有幸见到了另外一位大师--红极一时的萨巴斯提奥·萨尔加多。
原籍巴西的萨尔加多是那年摄影节最出风头的人,作品《另一个美洲》自然也是当届的重头戏。那充满人道精神的摄影作品被布置在一所教堂里,让悲天悯人的影像更富宗教意味。
十年前,摄影圈还没他这号人物,但如今他的气势与声望已远远超出了一些前辈大师。在阿尔勒期间,只要他一出现就会引起骚动,接着人潮就会朝他涌去。
50岁不到的萨尔加多头发稀白,看起来比实际岁数要大。他美丽的夫人蕾丽亚和10岁的智障儿总与他形影不离,看得出家庭生活相当幸福。蕾丽亚的能干是出了名的,她不但是萨尔加多所有影集的图片编辑,也是所有展览的组织、营销者。萨尔加多的成功,蕾丽亚居功甚大。
萨尔加多也是个话不多的人,几乎所有问题都由身边的夫人代答。他最常做的事,就是摸摸儿子的头,或是蹲下来跟儿子聊天。观察他和爱儿之间的关系,可以了解他作品中那股救赎的力量来自何处。
那时,大家都已听说了萨尔加多伉俪正在筹备一个大型展览,名为“工人”,计划庞大,全世界从事不同行业的劳工阶级都会被尽可能地呈现。社会主义意识极强的萨尔加多,拍这个题材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两年后,这个数百张作品的大型展览和同时出版的专书果然轰动一时,令全球摄影界大为折服。萨尔加多的事业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同时也离开待了多年的马格兰图片社,自立门户,由蕾丽亚一手负责将他的作品推广至全世界。
在这个展览的筹备期,我们和蕾丽亚通过几封信,获得她的同意,把台北列入未来“工人”世界巡回展的一站。谁知把线牵好之后,却因为公家单位做事拖拖拉拉,硬是把千载难逢的一个好展览弄得不了了之,想到就令我扼腕!
重受肯定的马丁·昌比
摄影节的展览实在是太多了,短短几天,即使是走马观花也不容易。影像多到某个程度之后,会觉得眼睛都看疲了、看伤了。
老实说,除非是特别强的作品,一般展览很难让人留下任何印象,目光扫过,几乎不会有任何感觉。到最后,甚至会让人想逃避这些铺天盖地的影像,只想看天空、水面或单纯的风景。当然,像我们这样认真观赏的人不多,这也是为什么一些展场水泄不通,但更多展场却门可罗雀的原因了!
此时回忆,在这么多的展览当中,也只有几个依旧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重新受到肯定的秘鲁摄影家马丁·昌比(Martin Chambi 1881-1973)的作品。
摄影节是这么推介这个展览的:
昌比的作品是非凡的。在他身后,约有18000件照片被登录,其中的11000张是玻璃版。以他在世的年代而言,这数字是很惊人的。昌比的摄影焦点是秘鲁,更确切地说,是个叫库斯科(Cuzco)的地方及其周围地区。从1920到1950年之间,昌比完整记录了一个年代的风俗、建筑、景观与秘鲁民众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