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2日
我知道什么是生死
早上起来,母亲的气色不错,至少没有特别抱怨身体的疼痛和不适。天气也不错,光影中有了初夏的明快。
我在工作,小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干什么。这时,母亲在屋里喊小月:“把我的假发拿给我。”母亲已经很久没有戴假发了,不论是否有访客,她总戴着那顶旧式的医用手术帽子,这是我见母亲戴过的唯一一种款式的帽子,好像任何别的样子都不适合她。因为放射治疗的缘故,她的头颅明显缩小了一些,原来大小正好的帽子现在不合适了,为了不让帽子掉下来挡住眼睛,母亲特地将帽边折起一小截用针线仔细地缝好。母亲的针线很细密,她说这是当医生训练出来的。
这才想起来,昨晚母亲说今天有人来给她做决志祷告。来人是母亲的中学同学,也是中医学院的退休教授,教授的父亲曾是她老家的最后一位土司。教授晚年受了洗,成了虔诚的基督徒。好多年前,就听说她在积极地发展母亲入教,可母亲只是碍于情面参加过一两次教会的活动,母亲说,就当是社交或郊游,走走看看,顺便长些见识。她大概是受外公的影响,这位清末民初的老秀才一生最痛恨的就是“怪力乱神”,全家除了外婆,没人相信鬼神阴间之类的说法。后来,母亲在“大力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年月里入了党。但这位教授坚持不懈,直到上周还托人来游说母亲入教。“她说做了决志祷告,我的灵魂就能上天堂。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帮助我。”母亲说这话,我并没有太当真,因为她总是担心驳了别人的面子和好意。
教授很准时,还带来了一男一女,男的也是一位退休的大学教授,女的是教区负责人,来自新加坡。房间里不时传来他们的谈话声,隐约能听到灵魂、上帝、动物、人类这样的字眼,间或还听到他们唱赞美诗。再往后的谈话内容便与其他访客没什么差别,对照着墙上母亲的照片,夸赞母亲如何漂亮,在同龄人中又如何显得年轻。
我给陆沉打了电话,他是我唯一认识的基督徒,我希望他能解释下“决志祷告”的意思。陆沉简略地说明了原教旨主义的天主教、神秘主义的东正教和主张改革的新教的异同,然后解释说:“决志祷告跟受洗的意义相似,就是表明从此相信主、跟随主的决心,有的教派还要受洗。”他接着说:“不借助宗教的力量我们每个人都很难过生死关。你不要试图去打探郑医生的内心活动,让她自己做出选择,希望宗教能帮助她安详地面对。”
我们的通话还没有结束,教友们已经准备离开。送走他们,我回到房间,发现躺在床上的母亲脸上似乎真的多了些安详,至少是因为被关怀而油然而生的幸福感。“他们为我做祷告是帮助我的灵魂升上天堂,而不是下地狱。”母亲有些不安和羞怯,“当了一辈子医生,我知道什么是生死,我不害怕。”
不想与母亲就这个话题继续谈论下去,于是,我让她说说这些教友们的故事,虽然,关于他们的故事,她早就说过了。
2012年4月23日
只谈友谊,不谈告别
以“告别”为主题的聚会在一周前就定下了,但我是从黄阿姨那里知道的。母亲觉得,两年来有太多的人给过她关心和帮助,她想在最后的日子里用这次聚会一并表达感谢。我一直想等母亲的状况稍好一些再进行,希望她可以亲自出席,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分钟。
昨天去饭店定了聚会的菜单,因为有阿姨们参与意见,母亲没有过问太多。今天一大早赶去花市买了两个大花篮,因为母亲喜欢花,仪式结束后,所有参加的人都挑一枝花带走,算是表达一点心意。这是母亲的意思。
三十人的聚会最终到了二十七人,等我带着从花市买来的两个大花篮跌跌撞撞地到餐厅时,见到了满满一屋子的白发老人。有的拄着手杖,走路颤颤巍巍;有的在交流服用某种药物的心得;有的枯坐一旁,像在沉思;还有一位阿姨边读母亲写给他们的信边抹眼泪。在《友谊地久天长》的背景音乐里,许多认识我的人主动来跟我打招呼,询问我最近的工作和身体,嘱咐我要注意休息。
黄阿姨受母亲所托主持了今天的聚会,她宣布“今天只谈友谊,不谈告别”。这是她私自窜改的,鲜花、美酒、美食、初夏的阳光和这满屋的老者都应和着她的提议。黄阿姨要我代表母亲讲几句话,她说,这是母亲的意思,这个意思母亲仍旧没有亲自跟我说。站在那儿,眼前尽是布满皱纹的脸,老人们的目光从不同的方向聚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此时他们看到的是什么,但一定不是我,或许是他们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或许是他们的儿女。虽然昨晚辗转反侧时打了无数遍腹稿,但一开口还是不知所云,其实除了感谢,面对这么多长辈,我还能妄言什么?岁月?人生?友谊?死亡?病痛?久病床前的辛苦?我猜,母亲听到我的发言一定不会满意,她会觉得我应该更富有感情,至少应该有几个漂亮的排比句。我也对自己不满,我以为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不希望眼泪或悲伤破坏了这次聚会,这些古稀老人不应该也没必要承受额外的伤悲。一开口,我还是哽咽了。
在大家开始发言前,话剧团的高阿姨朗诵了母亲信里摘抄的一首诗——《老有老的骄傲》。所有读过这封信的人都对这首诗有共鸣,这首充满格言警句的诗被高阿姨朗诵得声情并茂,满屋的寂静配合着她高亢的声音与饱满的激情,就像那些逝去的令人怀念的岁月。接下来的环节是到会人的发言,每个发言的人好像都有备而来,他们念着准备好的发言稿,无一例外都是对母亲一生的总结。“她的人生近乎完美。”这位阿姨的发言极具代表性,读信时流下的眼泪这时已经干了。
然后,有人提议合唱《友谊地久天长》,结果负责播放音乐的阿姨把伴奏放成了《让我们荡起双桨》。那些苍老的声音传递着旋律与歌词里的春光、快乐和无限希望,每个人都很投入,歌声引来餐厅服务员的围观。
2012年4月24日
那只是幻听
昨晚又没有睡好,入睡很难,睡眠也极浅,凌晨四点莫名其妙地醒了一次。
母亲中午指定要我给她煮一碗米线——之前,我们试过,小月用我的方法做出来,母亲吃一口就能觉出不是我亲自做的,尽管我一直从旁指导小月的每个步骤。母亲吃完米线表示很满意,我觉得,昨天的聚会虽然她没能参加,但她的情绪明显好很多。午睡时,我被母亲喊我的声音惊醒。醒来知道那只是幻听,但再也无法入睡。
2012年4月25日
我好像在等待什么
这些天,太阳底下的日子已经算是盛夏,但只要待在房间和树荫下,有微风拂面倒是十分惬意。高原的天气就是这样。
早晨,本该去菜市场买菜,母亲说:“这活儿让小月去做吧。”本该去医院给母亲买药,结果有熟人来看望母亲,她执意让我留下陪她,买药的事就麻烦了熟人。母亲好像一步也不愿意我离开家。
一整天都在家里晃来晃去,开门、倒水、寒暄、道谢,没话找话。在沙发、椅子、床之间转来转去,翻几页书,上会儿网,心不在焉地谈几句工作。
我好像在等待什么。
2012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