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并不熟悉这个市场,在她还能自己做饭的时候,小区的四周有各种小型菜市场。那里面的菜都经过店主精心打理,有着极好的卖相,而且她与店主也都相熟,他们清楚地知道母亲的偏好与习惯,尽管,母亲对于他们的友好与热情总是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独住的老人,尤其又是女性,总是多些被人算计的危险,所以,她偶尔故意多多采买,制造周末孩子们回家吃饭的假象。其实,那是母亲的同学或者朋友们的聚会,他们对于母亲的厨艺总是赞不绝口,母亲也很享受这些赞许,并乐于不定期地展示一番。此外,母亲心里还有一张这座城市的采买地图,新鲜且品质可靠的鸡、鸭、鱼、肉被标注在某个特定的位置,只在那些精于生活之道的主妇们之间秘密地交换,以确保不失家庭生活的水准。母亲现在可没有精力把这些传授给我,当然,她也清楚地知道,我于这座城市依然是一个暂住者。
2012年4月16日
严苛的雇主形象
经过上次的折腾,这两天母亲表现得极为配合,情绪平稳得让我有些不太适应。当然,不折腾我,不等于她不折腾了,她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小月的身上。“她用纸太浪费了,我都是一张纸撕成两张用。”“她给我按摩,开始的三分钟还挺认真,然后看着看着电视就忘了给我按,有时候还睡着了。”“你得说说她,炒菜的时候怎么像是用锅铲敲锅,听得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姑娘不过是个孩子,成天嘴里喊着“阿姨、奶奶”,有时就真的把自己当成这个家里的一员了。其实,她刚来的那天,母亲也是这么跟她说的:“你就把自己当成这个家里的人,你就是奶奶的孙女。”后来,小月跟母亲闲聊,说起她在上一个主顾家里,住地下室,另桌吃饭,生病请了两天假,再去就被辞退。她说:“奶奶对我这么好,我会努力做得更好。”决心不代表能力,只是一种愿望。而母亲因此觉得有些不平衡,同样的报酬,但工作量少了很多,这种不平衡便转变成对小月的挑剔与不满。不过,这个挑剔严苛的雇主形象得由我来扮演,我只能把小月找来,当着母亲的面指出她的不足,说明需要改进的地方。小月总是红着脸,两只手背在背后,频频地点头,然后私下里找我说:“阿姨,我会好好干活的,不惹奶奶生气,我不想离开你们家。”过不了几天,小姑娘又没心没肺地犯着同样的错误,但她的娇憨让那些偶尔的小失误也显得不那么让人讨厌。
因为不想麻烦别人,母亲都是自己注射胸腺肽,小月站在一边看了几次,以为注射前抽针水的工作很简单,又急于表现,结果下午的针水被她弄洒了一半,母亲因此生了气。小月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整个下午都不敢再进母亲的房间。其实,这种事别说小月,连我和甄叔叔都不能做得让母亲满意,被批评说“都太笨”,后来我们索性都不再帮她弄了。
甄叔叔来的时候,小月正在阳台上浇花,脸上还挂着没有干的眼泪。“出什么事了?”他事先设定了问题,“是不是做错事,阿姨批评你了?”小月回答:“是我自己没做好,奶奶批评了我。”小月的委屈化成眼泪又流了出来。“奶奶身体不舒服,所以她会有些急,我们都要理解她,对不对?”甄叔叔好像能理解我们所有人的处境,其实,他最了解最心痛的当然还是母亲。放下包,甄叔叔进了母亲的卧室,我猜得到,母亲又向他重复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情,他又会再次表示理解和宽容。
吃过晚饭,甄叔叔到母亲床前说了些闲话,然后,母亲催促他离开。“你好好休息,我走了。”这是甄叔叔每次离开时的告别语,每周在固定的时间来,停留固定的时间长度,我猜,连聊天的内容大概也都大同小异。母亲照例盼着他来,照例要表示不满,看上去,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也不会改变。
2012年4月17日
人生就是一次旅行
吗啡,加巴喷丁,盐酸羟考酮。现在,母亲每天都靠服用这三种药来抑制疼痛,这三种都属于麻醉类药物,也就是说,医生在开出这类药物时必须使用红色处方笺,而且剂量也有严格的规定。母亲服用吗啡的剂量通常不能超过二十毫克,否则会出现眩晕、呕吐症状。加巴喷丁的作用较弱,盐酸羟考酮最为有效,所以每天交替服用这三种药物,以减轻疼痛症状。今天这三种药都吃完了,如果再不补上,那母亲接下来就要以极大的毅力来忍受疼痛。
我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母亲足足打量了我一分钟,她的目光总是让我浑身不自在,像是被一个陌生的人无端地盯着看。我上衣穿的是ZERO的粉色短袖T恤,不是很收身,但也不会显得臃肿,下身穿的是一条淡蓝色的直筒牛仔裤。前几天,出门时我挑了件墨绿色长袖雪纺衬衣,我以为母亲也会喜欢这种复古风格,结果她说色彩不够鲜亮,让病中的她感受不到我的活力,所以我今天特地挑选了一件粉红的T恤。然而,母亲让我从她衣服堆里挑了一件咖啡色的针织衫,坚持让我换上。我顺从地穿上了那件咖啡色的上衣,在母亲欣赏的目光中离开了家。
第一家医院四天前就承诺可以买到我需要的药,结果他们没有按时进到药。我给双阳去了电话,羟考酮是他们医院疼痛科主任建议服用的,我想也许他们医院会有。
刚下手术的双阳陪我站在医院人来车往的急诊室门口,一时找不到疼痛科主任,双阳利用熟人关系给我开了处方,我按规定买到了五片羟考酮,这是一个主任医师处方权的极限。双阳说:“一会儿还要赶飞机,不能陪你吃饭,也不能送你回去了。”在直射的阳光下,我穿着母亲的衣服,手里拿着红色处方笺,表情木然。我心里只想着,母亲又该抱怨了,她总是抱怨,对现行的医疗体制、对她的同行、对不能及时补充上的药品……我不希望她生活在怨怼中,我希望她每天都快乐,每天都能觉得被我、被我们重视。
我握着取到的五片药,坐在出租车上,太阳热辣辣地烤着,电台在播放许巍的《旅行》:“谁让我们哭泣/又给我们惊喜/让我们就这样相爱相遇/总是要说再见/相聚又分离/总是走在漫长的路上。”他的歌总是在写旅行,人生就是一次旅行,有悲有喜,终有结束的那一天。
路上接到双阳的电话,他把分别时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尽是无奈与歉意。我想说,能在这个世上相遇已经不容易,无奈与歉意给陌生人吧。但我不想说话,从穿上母亲的衣服开始,我就不想多说一句话,我觉得累,一种令我虚脱的累。
“路上小心。”我知道这不过是一句客套话。他乘飞机、会诊、连夜给病人做手术,然后再奔赴下一个目的地参加一次重要的会议,这就是他的人生。就像我,离开又回来,陪着母亲度过最艰难也可能是最后的日子。我们都要自己去面对。但我还是说出来,希望他能听到,有人陪着的旅行能让路上的风景多一层温暖。
2012年4月18日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母亲坚持不让我和小月住进她的房间,原因是即便我们跟她躺在一起也不能减轻她的疼痛,而且她已经习惯十几年独自生活,不希望与别人的距离太亲近。我猜,她不愿意让小月陪她,但希望我能陪。我铁石心肠地沉默着,母亲也体贴地替我解释道:“你的睡眠也不好,跟我睡在一张床上,更加睡不好。”所以,每天早上一起床我和小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母亲,没有例外。推开门,床头的台灯都已经亮了,母亲永远是同一个姿势躺在那儿,无助而又凄楚地看着我们。然后,小月拉开窗帘让清晨的光明替代台灯的幽暗光亮,或者是我去问母亲昨夜的情况。每天的开场白在不断地重复着,母亲用几乎不变的语调说她如何与疼痛斗争了一夜最终败下阵来,她又是如何盼着天亮。我心里清楚,药物止痛已经越来越没有效果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母亲让我触摸她的身体,左侧的手臂、腋下、乳房,现在连腹部都开始肿了。肿胀的皮肤光亮亮的,像是随时都会绷不住而炸裂开来。我任由母亲拉着我的手在她的皮肤上、身体上划动,像是一个正在临床实习的医学院学生,“你也该掌握一些病情的变化。”母亲殷切地看着我说。在所有住过的医院里,每天的例行查房,母亲都希望主治医生们能够在询问病程、看完检查报告之后,把手放在她的身体上,摸一摸那些明显呈现着的病理体征,而不是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至多俯身看一眼连在她身上的那些仪器上的数据。现在,已经有太多的仪器可以清晰地呈现病灶,触摸已经被视为可笑的经验主义。但母亲坚持认为,主治医生们对病人身体的触摸至少表示医生的负责——其实并不是任何人都愿意被陌生人触碰自己的身体,不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比如我,我不愿被别人触碰身体,哪怕是母亲,虽然她孕育了我,养育了我,这是我们应该亲近的理由。
对于母亲的触摸,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她抚摸我的身体时说:“为什么没有遗传到我的皮肤?”二十几岁前,我四肢的皮肤都表现出极为严重的毛囊角化症状,那些细小、凹凸不平、包含着无法突破出来的毛囊的皮肤,在我的整个少年和青春期打上了深刻的自卑的印记。天气再热,我都羞于把胳膊和腿露在外面,而母亲的抚摸和自责更加深了我的自卑。当我被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触摸时,我对他说:“我以为,因为我的皮肤,这一辈子也不会有人喜欢我。”他肯定地说:“我不在乎。”后来我们分手了,但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很多年后,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他说这番话的情景和他当时的神情,他让我从毛囊角化的自卑中走了出来,从此我不再为这个问题感到烦恼。
我这次回来之前,母亲身体左侧的肿胀就已经出现,说实话,我无法准确地辨别这种变化。所以,我只是顺应着母亲的要求触摸她指定的位置,不知所云地点着头。然后,母亲问:“林木现在在哪儿?”我说:“北京,上班呢。”她接着说:“过几天想请黄阿姨来陪我。”这位母亲曾经的同窗,从母亲生病以来,一直坚持给她送汤送饭,即便我已经回到家,她还是隔三岔五地送过来,每次都要换好几次公交车。
“我已经过了七十岁,按传统来说,算是喜丧。”我明白她想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从来不对我直抒胸臆,不论是对我的赞赏、希望,还是要求,她总是极尽可能地转弯抹角,像是怕我承受不起。此刻,她再次表达了她不想离开的心愿。我承认,我也害怕,不管她是否已经年届古稀之年,让我去面对不知何时降临的死亡,我依然不知所措。
此时正是一天里最忙碌的时刻,人们刚刚从一夜的睡梦中醒来,窗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赶着上班的职员、上学的学生、去菜市里抢购新鲜蔬菜的主妇,这些嘈杂的声音构成了我和母亲谈话的背景音。在我们沉默的时候,那些声音就越发地清晰刺耳,衬着房间里的冷清,母亲一定觉得自己晚景凄凉。
母亲不再说话,只是双眼半睁半闭地躺着,我欲起身离开,心里想着我该去打开电脑了,一会儿公司的同事就该上线,他们或许有事找我。
2012年4月19日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吃完晚饭,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坐下来陪母亲看电视剧,这是她现在唯一的消遣方式。
母亲依然是那个姿势——除了平卧,她不能有别的体位,侧卧、站立、坐立、行走,这些人类最平常的体态对她来说都已经不能完成了,任何的体位改变都会导致呼吸困难。
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想到父亲,那个原本已经变得有些模糊的形象突然清晰起来。可我能想起的父亲就是他瘦削的身体明显地向右边倾斜,因为化疗的缘故,右侧的胸膜大面积粘连致使右侧萎缩,还有就是,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但我记得,他总在笑,哈哈大笑,他的笑声能感染所有的人。很多人离开他的病房时,还来不及收回笑容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他该是以多么大的意志力去忍受身体的疼痛,而我却没有从他紧锁的眉宇间读到过抱怨。
很多年后,我在父亲留下的笔记本里读到这样一句话:“这样的年纪就要离开,的确有点太早了。”他原本打算利用卧病的空闲写写自己的故事:他和母亲的一见钟情,共同生活的十五年,他们的情爱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部分,滋养了他这个异乡人。可是,刚写了个开头,越来越坏的身体没能允许他继续写下去。他原本对自己的身体是那么有信心,以为只要扛过最糟糕的那段时期就能康复,其实当他觉得不得不开始写这些故事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2012年4月20日
投入剧情能忘掉各种不适
一切照常,母亲、我和小月各安其事。我负责买菜、做饭,小月负责家里的卫生和定时给母亲做按摩,这样,我便有固定的时间坐在电脑前工作,就像每天按时上下班一样。晚上,我们就一起陪母亲看电视连续剧,投入剧情能让她暂时忘掉身体的疼痛和各种不适。
母亲偶尔会想起一些事,然后交代几句,诸如家里的水电费序列号、银行存折的密码等。让我吃惊的是,长期服用的各种止痛、镇静类药物似乎都没有损伤到她的大脑。很多数字她刚说完,一转身我就忘了,还得再问一遍。
2012年4月21日
“放下”并不像字面意思那么容易
有空的时候继续读《西藏生死书》,似乎明白了一点,生命过程中最重要的就是学会放下,不能放下就将面临肉体或者精神上无穷无尽的痛苦。好多次,我想抱着书去床前念给母亲听,但每次都放弃了,我能想象母亲的反应。
“放下”并不像字面意思那么容易做到,我们都很难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