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长大了也当一个医生,当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好吗?”那天晚上,我和母亲告别了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的父亲,回到家,我们相互依偎着躺在床上,我在母亲的臂弯里感受她皮肤的柔滑,闻着她身体散发出来的特殊香味。自从父亲住进医院,我只有周六和周日才能在病房里见到他们。那夜,母亲的身体那么温暖,我有些昏昏欲睡,可她的话让我睡意全无,我使劲地点头,尽管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简直就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记事以来,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医生这个职业,对我来说,医生就是没日没夜的手术和急诊,就是在饭桌上也要互相询问昨天的手术病人是不是已经放屁,就是没完没了的职称考试和晋升。我习惯来苏水的味道,习惯白大褂下面的威严,习惯无影灯下没日没夜的忙碌,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会跟我有什么关联,这只是我父母的职业。母亲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我听到她在抽泣。我也害怕地哭了,但不是因为死亡,那时的我还不明白,死亡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稍稍做了一点语句上的修改,尽可能地保留信的原样。这是母亲的,不是我的。
2012年4月8日
傻丫头
冲突是从下午开始的。这些天来,母亲向我抱怨,自从我上次走后,双阳和他父母就再也没来过,连个电话也没有。我知道,双阳每天都忙着手术和会诊,上初中的女儿都交由爷爷奶奶照顾。对两个老人来说,一日三餐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接到我的电话,双阳一再解释:“我真是太忙了,心里想来着,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间。”
一进门,双阳妈妈就把一大堆吃的塞到我怀里,说:“傻丫头,饭也不会做,这下妈妈病倒了,看你吃什么?”怀里的东西有牛奶、咸菜、零食,一应俱全,我鼻子有点发酸,双阳妈妈又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又叫了我一遍“傻丫头”。这三个字几乎成了她对我的昵称。
我被双阳妈妈拉着进到屋里,双阳爸爸正在读那封母亲写的信,房间里显得有些沉闷,那种寂静的沉默里仿佛有死亡临近的脚步声,我不喜欢这种被母亲反复营造的气氛。我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用我的方式去打破房间里沉重的、悲伤的、生离死别的气氛。母亲倚在床上,用她惯常的、若有所思的表情注视着我,又像是在刺探我此刻语言和行为背后的秘密。从进门起,双阳妈妈就一直拉着我的手,此刻也没有松开。“我们说好了,今天她正式做我们的干女儿了。”说着,双阳妈妈又一次把我揽过去,用手掐我的脸。我笑着,没有躲闪,我早已习惯了这位眼科医生的表达方式。母亲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生一个儿子,而有两个儿子的双阳妈妈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养个女儿。我看到母亲眼中闪过一丝妒忌和不满。
读完信,双阳爸爸抬眼看了看我们,不露声色地加入到我们正在谈论的话题中。
晚饭时间,母亲留给小月照顾,他们把我带到外面的餐厅吃饭。在他们看来,我有必要放松一下,长时间独自照顾病人,身体和精神的压力都太大。刚离开饭店我就接到母亲的电话:“我今天特别不舒服,你早点回来。”语气是那种不容辩解的果断与决绝。晚上外出超过十点还没有回家,就会接到母亲的催促电话,我已经习惯了,但今天不只是催促,还有种含而未露的怒气。
一进门,病榻上的母亲就开始交代后事。两个月以来,她已经不止一次地交代过,虽然每次内容稍有不同,但核心思想总是我必须尽快结束北京的生活,回来住在她的房子里,过她希望看到的生活。因为激动,母亲显得有些虚弱,当她的讲话终于告一段落时,我果断地阻止了她将继续重复的谈话。“太晚了,您先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谈。”说完,我走出了她的卧室。
2012年4月9日
我要自行了断
夜里起来了三次,每次走到母亲卧室门口,门都是关着的。她坚持说自己睡眠差,外面的任何响动都会影响睡眠质量,所以睡前都要关上门。每次我都是站一会儿就离开了,母亲是病人,但也是一个有着四十几年行医经验的医生,我相信她对自己病情的判断。
推开卧室门的时候,我还是很害怕——我承认,我并不坚强,即便经历再多的生离死别,我还是对死亡怀有恐惧。我没有宗教信仰,我不相信有天堂可以去,也不相信生命的轮回,我只感到虚无带来的恐惧。
看上去,母亲比昨天虚弱。没等我开口,她就开始描述昨晚的疼痛,痛苦再次扭曲了她的脸——深陷于眼眶的双眸除了对疼痛的厌恶,还有对死的恐慌和对生的留恋。“我熬不下去了,我要自行了断。”没有得到我的回应,她接着说,“我已经以最大毅力来坚持了,我受不了了。”如果没有昨晚的一幕,如果母亲没有医生这个职业背景,如果不是已经经过了两年的挣扎……总之,我相信了她的脆弱,相信了她的决绝。刚刚过七点,我给林木打电话,让他立刻订了最近的航班,我没有勇气再独自面对即将来临的一切。
但生活还要继续。九点钟我出门买菜,让小月陪着母亲,这个不谙人事的小姑娘以她局外人的身份面对母亲时,没有任何负担,她的天真可以轻易化解人世的种种不幸和痛苦。像对待之前的钟点工和保姆一样,母亲不让我告诉小月实情,因为考虑到小月还不满十六岁,这次我同意了。半小时后,回到家,母亲开始跟我讨论中午吃什么、怎么吃。看上去,她没有那么疼了,她再一次坚强地面对着癌症晚期的疼痛,也抵抗住了脆弱内心的绝望,总之,她重新对生活挑剔地提出了要求。
林木已经向单位请了假,推掉了采访,正在赶往机场的路上。好吧,多一个人总比独自面对更有力量,至少,让母亲觉得这个女婿并不像她认为的那样不近人情、内心灰暗、冷漠自私。
吃过午饭,甄叔叔也来了,按常规来说,今天不是探病的日子,他接到母亲的电话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晚饭前,林木也到了。对于他的到来,母亲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平静,我预想的是,她会责备我大惊小怪。事实是,对于上午她还在痛骂的女婿的突然出现,似乎只是预料之中的结果。
四个人围坐在餐桌前吃了晚饭,席间,只有小月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她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叔叔充满了好奇,在她看来,能把自己写的字变成铅字印在纸上的人都好厉害。在学校,她喜欢的语文老师也从来没有写过能印在报纸上的文章。
甄叔叔离开之前,母亲的情绪都很平稳,如常地扯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评论两句电视剧里刻薄的婆婆或者媳妇,偶尔因为甄叔叔的一两句话露出些笑容。
把母亲安顿好,躺在床上,我感到无比疲惫。
2012年4月10日
生而向死的无奈
晚上从外面回来,看到门口多了两双女式皮鞋,知道有人来看母亲。原本想借这个机会去书房待会儿,上上网、翻翻书消磨这个难得平静的夜晚,结果,我还是被母亲叫去见她的客人。
两人都是母亲退休前的老同事,其中一人的面孔已经有些陌生,说过名字后,我在心里还原了她从前的形象——饱满的圆脸、披肩长发、高挑个子,果断干练。如今,齐耳的短发衬着一脸的岁月留痕,精心挑选的浅灰色羊毛外套遮掩不住发福的身体。
三个女人热烈地回忆她们曾经一起工作的日子,某次关于疑难病症的争论,某台手术中突发事件的处理,某次集体郊游的某个瞬间。在她们的话题中,母亲是理所当然的主角,在那段她人生最得意也是最低谷的日子中,父亲病逝的阴影和她错误的专业转型构成了她晚年内心灰暗的基调。没人能知道,在无数个独处的夜里,她有多少时间是在黯然涕零,对于她的一生来说,失去父亲,失去的不止是爱人,还失去了人生一次次抉择时的正确意见。她享受着别人对她聪慧、能干、美丽的赞美,但内心却始终有一种无人能解的痛苦,她在其中沉沉浮浮,这种痛苦用常年的失眠表达出来,又郁结成肺部的占位性病变,她终于被击倒了。
春夜的寒冷也难掩母亲热情、欢欣的眼神和语调,看着她因为激动而红润的脸,我一时忘了她的病情,忘了昨天还让我揪心的哀告。我的出现打断了她们正沉浸其中的回忆。“你太像你父亲了,所以主任看见你就由不得不高兴。”她们依然沿用单位职务来称谓母亲,继而,她们转为回忆父亲重病时,父母间的亲密与体贴,以及我们这个家庭的欢乐和美。隔着时间,我们回望二十年前的一切,幸福、欢愉、欣喜、振奋充盈着整个房间,氧气瓶咕嘟咕嘟地唱和着这转瞬即逝的轻快。
两个小时的谈话对于重病卧床的病人来说,实在有点久了,甚至我都已经有些倦意,但直到客人们起身离开,母亲还满脸红润、语调高亢。一切终将归于平静,母亲也将继续独自面对病痛与死亡的临近,如母亲的感慨:“她回来又有什么用,也救不了我。”母亲的嗔怪是因为我无论从医学还是精神上都不能给予她任何帮助和抚慰,也是生而向死的无奈。
2012年4月11日
最深情的情感表达
“小月说,叔叔做的菜可好吃了。我还没吃到林木做的菜,他就要走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像是试探,也像是埋怨。
林木刚下飞机就接到两天后的采访通知,昨天他说:“我们还有房贷要还,生活也还得继续。我代替不了你,只好让你独自在这里坚持了。”我面临的不是继续独自守护的艰难,而是如何向母亲说明林木短暂停留的无奈。十年前,为了告诉母亲我们将去北京生活的决定,两个成年人像做错事又不得不去向家长坦白的孩子,心里忐忑着,担心坦白后面临的惩罚。我们互相推诿,谁都不愿去面对病床前的母亲。这次是小月解了我们的围。
“你不走吧?”母亲看着我,眼神里的问号更像一把利剑直指我的命门,“你怎么可以在这样的时候抛下我不管,跟着他回北京!”林木也解读出母亲内心的这句潜台词:“十年来,妈都没能原谅我。在她眼里,我就是把你从她身边拐走的人贩子。”这十年中,我们无数次假设过如果不是因为林木而离开家乡,离开母亲,那么我如今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从那些没有离开家乡的同龄人身上就能反观到,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想象空间。我会继续留在杂志社,继续我的编辑工作,有一个生活水平中等偏上的家庭、一个爱我的丈夫,应该还有一个孩子。我所有的生活重心就是给孩子找好幼儿园、好小学、好中学,然后盼着他考上一所好大学。我和母亲之间偶尔还会有些小的冲突,在对待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在购置某个新楼盘的房子时,在我是否应该掌控家庭的所有收入时,也或许,只为了我是不是应该穿某件在她看来不那么得体的衣服时。在北京十年所经历的一切,是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你对自己的选择后悔过吗?”有朋友这样问过我。“来北京,我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但不来北京,我永远也不会知道错过了什么。”我回答。
母亲对于林木独自离开并没有表示太多的意见,这三天对她来说,并没有特别的不同。林木除了买菜、做饭,就是待在书房里上网,处理他的工作,偶尔到母亲的房间里也只是日常的问候,他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位岳母达成更亲密的关系。他生长在一个大家庭中,他的母亲是那种典型的家庭主妇,一辈子操持家务,对于家里的大事小情从来不参与意见,在儿女们的成长过程中,她只是沉默地给予关注,孩子们自己决定的事,她也从不阻挡。唯一一次,对于林木毕业后想要继续留在北京生活的想法,她扮演了“母病重速返”中佯称生病的母亲,结果,发现被骗的林木还是坚持回到北京。林木母亲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像她心有不甘但还是接受了我们没有孩子的事实。我见过这对母子之间最深情的情感表达,就是在临走前,林木拉了拉她母亲苍老而又粗糙的手,说:“妈,我们走了。”而她轻声地问:“天凉,衣服穿够了吗?”
“妈,有空我再回来看您,您安心养病。”林木走过去搂了搂母亲的肩,十年来,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两三个月。看上去,他们更像是两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