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和我母亲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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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生而向死的无奈(1)

2012年4月1日

今天是愚人节

两年前的今天,我乘坐当天第一趟航班回到了家。前一天螺旋CT的检查显示母亲肺部有一个包块。“现在还没有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但情况不容乐观。”甄叔叔的声音明显哽咽着,“你尽快回来一趟,但要有长时间回来的准备,这种时候,没有人能代替你。”当时是午饭时间,我正跟同事在嘈杂的餐厅里吃饭,甄叔叔的声音遥远得有些失真。我立刻去见了老板,还没开口我已经泪流满面。虽然一切还没有结论,影像医学的结论只是虚拟的呈现,一切只有做了病检才是最后的定论,但甄叔叔的语气里尽是迟疑和不祥。

我在医院门口见到了母亲,她站在那里,初春的阳光下我看见的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除了有些消瘦,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到其他的异样。“我说不让你这么快就知道的,甄叔叔就是爱小题大做。”那天我们一起办理了入院手续,一起在饭馆里吃了她最喜欢的汽锅鸡,一起回了家。像每次回家一样,母亲说了很多我不在时家里发生的事。她还是那么精神奕奕,那么喜欢表达。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上周末,我还带阿姨和我父母一起去郊外钓鱼,吃农家菜,她的精神很好啊。”双阳像很多人一样不相信母亲会患上了可怕的恶性肿瘤,“你别开玩笑,今天是愚人节。”他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

终于,母亲再也不能给我开门,再也不能站在门口等我回家。她躺在床上,已经很久没有下地走动了,看上去又消瘦了不少。

2012年4月2日

死亡就像突然站到了眼前一样

母亲左胸的疼痛还在继续,左侧身体因淋巴循环、血液回流不好开始出现肿胀,除了平躺,再没有其他体位是舒服的,坐或站都因左胸的积液致使身体失衡而感到沉重,她的呼吸更加困难,已经完全依靠氧气瓶的供给。除了坚持一日三餐正常的进食,止痛药、胸腺肽、石斛、孢子粉也是必须的。我从来没有见她给自己吃这么多药,只要有助于改善癌症病状、能增加身体免疫能力的,她都照单收下,并一丝不苟地服用。无奈消瘦仍在继续。

下午家里来了很多母亲的同学,她们受母亲的委托来置办寿衣。不知道是谁说服的她,让她接受中国人去世后穿特定寿衣的想法,漂亮不漂亮并不重要。“她什么都不懂,你们帮我买的我都满意。”当着我的面,母亲拒绝了阿姨们让我一同去挑选寿衣的建议。

现在,她们一件件地展示衣服,讲解衣服穿戴的顺序和其中的寓意。母亲微笑地听着,点头,没有悲伤,像是在讨论别人的事,然后吩咐我收好。面对这一堆衣服,死亡就像突然站到了眼前一样清晰可见,之前,它还是隐约地、捉摸不定地、若即若离地游荡在我们四周。

除了这一堆衣服,我收到了朋友们寄来的书——《西藏生死书》《返璞归真(纯粹的基督教)》,两个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不约而同地想到,通过宗教来帮助我这个近乎“迷失的羔羊”去勇敢地面对生命和死亡。

对于宗教可能带来的解脱,我没有期待,但我愿意读一读朋友们寄来的书。

2012年4月3日

波澜不惊,甚至无动于衷

小谢要走了,回她自己的家,孩子、爱人和工作都在千里之外等着她。临走时,她拒绝接受我们付给她的报酬,她这么解释:“我妈说了,这种时候你们最需要帮助,能帮你们过了这道难关是我们最高兴的事。”我解释说这只是一点心意,她给我的帮助绝不是可以用钱去衡量的。小谢又说:“临来的时候,我妈和我姐都说了,阿姨走了以后,东风农场就是你的家,你随时都可以回来。”我的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我顺势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那张纸。

大概是因为最近的睡眠差到了极点,我每天都觉得疲惫,没来由的疲惫。面对母亲每天重复的疼痛描述,我也表现出了令她不能容忍的疲态:面对母亲的不满和责备,面对她深情款款的母爱表白,面对旁人的同情,我的内心都波澜不惊,甚至无动于衷。

小谢走了,也带走了她无拘无束的笑声,家里再次剩下我和母亲。

开始,我以为自己可以应付自如,但很快发现,必须再有一个帮手才能让每天的生活更为有序和顺利,否则,就在我出门买菜的工夫,如果恰好有人来看望母亲,连开门的人都没有。更何况,母亲会有些突发奇想,比如,把房间里那只装满了东西的柜子挪到她的床头,这样可以把暖水瓶放在上面,好让她随时取到,而不是等我放下手里的工作再去帮她,哪怕只是一两分钟的时间,母亲也不愿意等待。再比如,母亲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对床垫的要求堪比豌豆公主,已经试过无数种床垫,都不能让她觉得舒服,我建议把沙发上的那块厚海绵改成床垫,或许效果不错,因为母亲躺在沙发上觉得舒服很多。这些工作我一个人应付起来实在吃力,而且母亲只要想到就要立刻实现,她可不管是否具备实现的条件。

2012年4月4日

无忧无虑的快乐

连着试用了两个保姆,都是看起来颇有经验的中年妇女,但都没超过一顿饭的工夫,便以不同的借口拒绝了这份工作。母亲敏感地认为,她们是嫌弃照看她这样的病人,因为麻烦和害怕。这对母亲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她一辈子都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和喜欢,而不是被别人视为麻烦。

今天来了个小姑娘,还不满十六岁的小月,在老家连初中都没念完,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这个年龄特有的惆怅。一年前,她家里新盖了两间砖房,这明显给全靠父亲在外打工挣钱的家庭又增加了新的经济压力。小月母亲提出,如果她能考上县一中,就继续供她读高中,因为只有考上了县一中才有希望考上大学,否则,她就得退学以确保弟弟能顺利完成学业。上小学六年级的弟弟比她聪明,学习好,又是男孩子,是家里的希望。初三上半学期结束后,小月自动退学,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拿到,班里很多同学跟她一样。男生退了学去城里打零工,挣钱贴补家用;女生则到城里当保姆,然后希望遇到一个好男人,嫁人生子,再重新回到家里做全职妈妈。“村里那些念了大学的人,还不是找不到好工作,有的最后也一样做保姆、在餐厅当服务员,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读书?早点挣钱能减轻一些家里的负担。”这个未满十六岁的孩子道破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现状,他们已经不再相信“知识改变命运”。

其实,小月在家里的日子也跟城里同龄人一样,除了念书,父母并没有让她承担过多的家务劳动。她不会使用燃气灶,不知道加多少水才能煮出软硬适度的米饭,更不用说做顿可口的饭菜。好在她还小,有极强的学习能力,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她快乐,只有她这个年龄段的人才有的无忧无虑的快乐。即便上一分钟她还在为家里的经济表现得忧心忡忡,但转身就可以高兴地唱起周杰伦的《青花瓷》。

2012年4月5日

人终归是要死的

母亲的疼痛还在继续,左胳膊也越来越肿胀。请来会诊的主任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诊断,更没有对症的治疗方案,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就走了。

“我不怕死,人终归是要死的,我只是希望别再让我受这么多苦。”之前的检查表明,癌细胞已经大面积侵入骨骼,母亲已经没有办法直立,她不得不屈服于深入骨髓的疼痛,左侧身体的肿胀或者左侧胸膜的粘连致使整个身体左倾,从而失去平衡。二十多年前,我目睹过这样的场面,只是那时的父亲从来没有向我们倾诉过他的疼痛,他甚至拒绝使用任何麻醉药品,因为他担心这会损害他的神经系统。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必须具有敏锐的头脑和灵活的手指,对病患身上表现出的危险做出及时和准确的判断。我越来越多地想起父亲,他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竟然是他最后的日子,我没见过他因为疼痛皱眉、呻吟、叹息、抱怨、暴躁,如今我回忆起他,总是他乐呵呵的样子,虽然消瘦使他的笑容有些可怖:眼窝深陷、双颊空洞而又干瘪。

小月完全是一个孩子:正在扫地的她会被电视剧吸引住,手里拿着扫帚却全情投入到主人公的喜怒哀乐里;派她去市场买点炒菜需要的配料,她能因为看到路上的某个突发状况而忘记自己的任务。可她与母亲的相处很融洽,母亲的房间里不时会传出她的歌声或读书的声音。母亲在身体不那么难受的时候,会教她唱一些二三十年代的歌,或者让她读一些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文字,偶尔,母亲还会跟她谈谈她的家庭,告诉她一些做人的道理。

小月的出现,比正在读的两本书对我有更实际的帮助。

2012年4月6日

你会害怕吗?

记不得是哪本书里说过:“黄昏时人最脆弱也最易感。”每天晚饭后,服下当天最后一次止痛药之前的那段时间,是母亲情绪最差的时候,因为上一次的药效已经挥发殆尽,而下一次的药效还没开始发挥作用。

在《新闻联播》开始之前,母亲再一次回顾了自己的病程,从她年轻时患过的支气管炎,到每年例行体检因X光胸片的盲区导致没能及时发现病灶,再到确诊后每一次治疗方案的错误。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表明她永不踏进医院的决心,她要在这个她亲手建立起来的家里等待死亡的来临。母亲对于医院可能给她的帮助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只想在她自己的家里度过剩下的每一分钟。“你会害怕吗?”她看着我,在拉着密不透光的窗帘的卧室里,在柔和的灯光下,她的脸庞被一层迷蒙光晕笼罩着。“我这个年龄也算是老人了,家里有老人过世算是喜丧。”她自语道。

我沉默地旁观着她病入膏肓后的痛苦、面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不舍,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2012年4月7日

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日子如常地流走,一如我现在的心境——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梦呓。

除了按时上线处理公司的工作,就是做饭、陪母亲说话,等她休息的时候便阅读《西藏生死书》,对于那些可以平静对待死亡的民族,我越来越心生敬仰,我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地想要知道,如何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母亲突然把我叫进屋里,交给我几张写满字的纸。之前,我就听说她写好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家人的,另一封是给朋友、同学、同事的,她在以文字的形式向人世间那些她在乎的人们告别。我接过来的这封是写给家里人的,她要我帮着修改。也许她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我读到这封信,以免大家都过于伤感;也许她是用这种方式承认她对我的文字能力的肯定,她几乎穷尽一生反对我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和写作者的姿态和追求,尽管我在中学时代,经母亲的指点完成的作文总能得到老师的肯定和好评。其实,母亲是一个热爱表达的人,我对表达的热爱无疑是从她那里继承下来的。

那封写给好友们的信复制成无数份,就放在她的床头,来探望她的人临走时都能得到一份。已经有不少读到这封信的人为之潸然泪下,我一天无数次从那堆纸张旁边经过,却视若无睹,我不想知道里面的内容。对我来说,把眼前的每一个小时都过得轻松和快乐才是最重要的。我小心地说话、走路、做饭,仔细观察母亲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我要求自己尽可能不让她因为我再多皱一次眉。

我在电脑前坐下,在键盘上一字一句地敲打,把一个个方块字连缀成一个个句子,再把一个个句子组成一段段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