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和我母亲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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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转瞬即逝的片段(4)

她说她需要吃一些富含营养的食物,于是我不得不把她留在病房,我决定去离医院最近的双阳家寻求帮助。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看出了我内心的慌乱,坚持让我离开,保证说在我离开的时间里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就像在北京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担心我不在她身边,她会不会突发意外。离开病房的时候,我也担心在某个瞬间我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成为现实。我想象着,三十年前,母亲也有无数个时刻不得不离开病榻上的父亲,那时,她是不是像我一样,或者比我更加不安与不舍?

还没有走到双阳家的单元楼,就听到有人喊我,回身看到刚从农贸市场回来的双阳爸爸,那一刻我不想再克制自己的情绪,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没关系,病危通知只是医院对病人家属的例行告知。血小板低我们就想办法把它补上去。”双阳爸爸向我晃了晃手里提着的袋子,里面装着他刚刚从农贸市场买来的排骨和一些蔬菜。“有事就跟叔叔阿姨说,别把自己当外人。”自从母亲生病,他无数次这样说,其实,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没把自己当外人,所以,我也才会唐突地要求他们家给母亲做一顿午饭。其实,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务,对于年近古稀的两位老人来说不免手忙脚乱。我伸手挽起双阳爸爸的胳膊,就像小时候挽着父亲的手散步,眼泪还在止不住地流。这个做了一辈子外科医生的男人无数次面对过生离死别,职业训练造就了他的冷静与内敛,此时,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这个晚辈。

在不长的回家路上,我努力让自己平静。

双阳爸妈都是父母大学的同学,五十多年来,不论是同住一座城市还是各处异乡,不论两家人时而亲密无间还是时而音讯疏离,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亲人般的牵挂。作为同龄人,两位老人面对母亲的意外患病一定是感慨良多。

我正处在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年龄,应该担负起对他们体贴照顾的责任,而不该给他们风烛的年月里平添焦虑和不安。

推开家门,双阳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因为耳背,直到我们走到跟前,她才猛地回身看到我们。她一把把我揽进怀里。伏在她古稀单薄的肩上,我再度释放自己的情绪,呜呜地放声大哭,眼泪顺着两腮流到她的身上。她大声地说:“哭吧哭吧,这些日子家里也没个人分担。”

哭够了,我们三个分工有序地在厨房里准备午饭。

二十年前的无数个场景不断在脑海里回放。那时,他们刚刚送走了上一辈,接过一家之主的权威;儿女们都已长大,但还需要再扶送一程;医院的病房里,他们是让病人康复的希望和保证。有个假期我几乎是在他们家度过的,所以我像熟悉父母一样熟悉他们每天的生活。即使是短暂的午饭时间,双阳妈妈也要亲自去菜场买菜,然后给全家人做一桌丰盛的饭菜,她不能容忍我们毫无章法地胡乱对付。双阳爸爸总是沉默地看着我们胡闹,在这个家里,很少听到他的声音,但他总是在那里,作为一个父亲,威严而不失慈爱。

而今,双阳爸爸的头发明显稀疏了,腰疾使他的身体有些微微的弯曲。双阳妈妈已经不能再给我们做一桌美味的饭菜,即使最简单的一道家常小炒也会咸得让人难以下咽,另外,耳背让她更加急躁。重新回到他们身边,好像这些年从来没有分开,与二十年前那个假期相比,我觉得自己更像是这个家的一员。只是,他们的衰老是肯定的。

双阳妈妈在我们进行准备工作的时候,不断地重复着那些无数次被否定的提议:“是不是在炒莲花白的时候加一个西红柿?”她再三把西红柿从冰箱里取出来又放回去,不厌其烦。“傻丫头,现在也会做家务了。”她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在厨房里的表现,心里一定不止一次地想起当年那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姑娘。双阳爸爸在一旁抽着烟,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我闲聊,但绝口不提母亲的病情,只描述他在农贸市场如何跟摊主讨价还价。

中午赶回家的双阳把我和做好的排骨汤送回医院。他告诉我,临出门时双阳爸爸叮嘱他说:“让她千万别把自己当外人。”我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双阳驾驶着汽车,目光始终看着前方。“我也要面对这样的一天,面对父母的生老病死。”双阳如今在事业上已胜他父亲一筹,但不论工作还是生活遇到问题,他还是要回去找老人倾诉。“他既是父亲,又是老师,还是朋友。”双阳说到他父亲时总是这样表述。也许,就在这一刻他也直面了一个事实——父母不等我们,他们总是要先我们而去。

如同父母一样,我们要像真正的家长一样去面对儿女的成长,生命就这样不断地循环。然而,我们多么希望永远是父母的孩子,永远也不长大成人。

2012年1月11日

最后一句话是“太痛了”

昨晚因为输血反应,母亲一夜都在发烧,护士们很尽职,整夜都进进出出地换输液瓶和观察。

我自然也睡得不好,起床后像一夜没有睡似的,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下午见到甄叔叔,我找了个单独跟他说话的机会,希望他能阻止母亲的行为——她一意孤行,除了可怕的特罗凯,我还担心,她哪天真的会把所有麻醉类药物都吃下去,因为她已经很多次表示要这样做。

“我们医院原来有一位麻醉师,跟你妈妈一样,很能干,人也长得漂亮。体检查出来患了胰腺癌,开始挺积极地治疗,有一阵看上去病情稳定了,没多久就开始转移,肝、肺、骨骼都有转移,疼得一夜一夜无法入睡。最后,她跑到家属楼的楼顶上,从十几层高的楼上跳了下去。”甄叔叔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又飘浮,听上去不像是从他这种高大的身体里发出来的,他抱着双臂,目光投向窗外骄阳下车水马龙的大街。“她跟她爱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太痛了’。”

我看着甄叔叔,想象着那位存在于他叙述中的女医生,想象着她的疼痛。

2012年1月12日

可以起床走动了

母亲说我昨晚睡得很香。其实,昨晚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护士来查过房,帮母亲上了厕所,但我实在太困,被病房里的响动吵醒后很快又睡着了。

今天母亲的精神明显好些,也可以起床走动,虽然只走了几步。

2012年1月14日

真是一双好鞋

林木是吃了午饭以后到的,进门后就把那双内联升布鞋递给了母亲。“妈,您要的鞋。”他的表达总是简短而又平铺直叙,如果不是因为出版过诗集,母亲肯定不相信他竟然是个诗人,即便如此,母亲还是对那些她似懂非懂的诗歌表示质疑。

其实买鞋的过程十分周折。接到我的电话后,林木找到了王府井的内联升,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也是最合适的鞋店。店员听说鞋是给病重的老人备的,便建议另外给母亲置办一套寿衣。林木连鞋的样式和面料都做不了主,寿衣的事更不敢做决断。他来电话征询我的意见,我也不敢拿这事去问母亲,便让他只管买鞋。然后,他又来电话仔细地描述鞋的款式、面料、大小,反复几次才做了最后的决定。内联升是以做官鞋出名的老字号,我猜母亲应该会满意。

母亲打开包装精致的鞋盒子,没有放过鞋子的任何一个细节,然后戴上老花镜把那份有关内联升的文字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最后把鞋子和说明书放回鞋盒。我不敢坚持让她试穿,尽管店员曾交代说一定要试穿,如果不合适可以调换。下午,不论谁到病房,母亲都要我们把鞋盒从柜子里拿出来展示,而且不忘对每个人重复一遍关于内联升的历史,每个人也都极配合地说:“真是一双好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