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看见母亲在悄悄抹眼泪。是面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对生命的依恋,或者是对我的漠然的失望呢?我努力体会她此刻的心境,但一切都是徒劳。疲惫让我丧失了感受力,我变得迟钝而又麻木。
下午,甄叔叔准时出现在病房,照例提着他那只硕大的文件包。趁母亲休息的时候,他从里面拿出各种资料阅读,以保证自己的知识不像身体一样老化。
甄叔叔在病房有两个固定的位置,病床边的椅子和靠窗的沙发。坐在椅子上时,他就专注地看着母亲,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已经看了半个世纪的脸——尽是风霜和岁月,这种时候总让我想起杜拉斯《情人》的开头:“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我觉得这段话就像是杜拉斯专门为他们写的,当然,天下真正的有情人都一样——经得起岁月考验。
如果甄叔叔坐在沙发上,那一定是母亲需要休息了,他便抓紧时间看自己的专业书。母亲说:“他这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当个好医生。”人生能专注于一件事而且业有所成已经是最大的成功,可是,女人往往希望自己的爱人能做更多的事,扮演更多的角色,比如他是好丈夫、好父亲,甚或好情人,而这些角色并不是努力就能达成的,这个男人要聪明、宽厚、幽默、乐观、敏锐、体贴,当然,还有就是需要经常给予自己的爱人足够的关注。
甄叔叔的到来意味着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到外面走一走,晒一晒太阳,呼吸一下病房以外的空气,看看那些与我擦肩而过的漂亮姑娘和帅气男孩,或者去哪家小店吃一碗我最心仪的米线。做完这些事再重新回到病房,一切仿佛不再那么令人不安。
我在房间的另一边处理工作,好几次偷偷地观察对面的两个人。甄叔叔只是专注地看着母亲的脸,他在看专业书时也是这种神态。床上的母亲一直闭着眼,不知道是真的睡了,还是闭目养神。有时母亲抱怨:“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看着我,连句安慰的话都不会说,还不如不来。”这种时候,我便笑说:“那让甄叔叔这个星期都别来了。”母亲白我一眼,没好气地回我一句:“没人非让他来不可。”语气里的娇嗔倒不像是古稀之人。
2012年1月8日
原配的蟋蟀一对
接完电话进到病房,看见医生正在给母亲打封闭针,因打吊针而肿痛的右小臂,如果再不及时采取措施可能会导致炎症。
例行查房一结束,院长随即又出现在病房。“今天的气色好多了,脸色红润,精神饱满。”这些话,一小时前查房的时候她就已经说过,院长每天都要重复这番话,不厌其烦、诚恳有加,永远像是第一次这样说。于是,受到肯定之后的母亲便露出振奋而又信心满满的神情。
母亲用右手按着左侧腋下,这是她自己发明的减轻疼痛的物理疗法,而且只有她自己能正确地掌握按压的部位和力度,这个姿势已经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此时,她一脸痛楚和期待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同行,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切实的帮助。
经常到国外参观学习的院长总能给母亲带来一些新的、前沿的、代表西方医学研究的成果与观念,就像今天她提到的“整体医疗”这个概念,以区别国内医疗界现行的“生物医疗”。以我的理解,所谓“整体医疗”无非是西方医学在经历了漫长的细胞学研究和临床实践后,开始重新认识人类的身体,把人自身看成是一个整体、一个独立的宇宙,身体器官相互作用并产生某种关系,从而修正长期以来过于细分的学科和临床治疗所导致的片面性和孤立性。
院长还引述了美国和日本在对癌症病人进行整体医疗中所取得的成果——它主张调动人体自身的内在机能,以对抗癌细胞的生长。比如,美国专门为癌症病人创立了手工中心,让患者在接受药物治疗的同时,利用手工制作来分散他们对自身病症的关注。在这里,患者会得到一张非洲儿童的照片,上面有详细的个人状况,患者们制作的手工艺品通过拍卖获得的收益将被用来资助这些儿童。在这个过程中,患者看到他的劳动成果正在改变另一个人的生活,感受到了生命存在的价值,同时也从自身病痛的焦虑中解脱出来。
专注于谈话的母亲似乎忘记了疼痛,对于新事物,她总能保持高度的热情。我忍不住插话说,所谓的整体医学并非西方现代医学的新观念,中医学的基础就是“整体医疗”。在此之前,我们试图说服母亲,在接受西医治疗的同时也不要放弃对中医的尝试。“我不相信用那些花花草草熬出来的汤汤水水能把那么大一个包块化解掉。”长期的西医训练和实践,让母亲更愿意相信眼见为实、立竿见影的仪器检查和手术效果,这一点,她与有着西方医学背景的鲁迅高度一致。在评判中医的时候,她总要引用鲁迅文章里关于父亲生病后,中药方里“原配的蟋蟀一对,经霜三年的甘蔗”做药引子的例子。母亲也曾被我们说服去看过中医,但一再嘱咐我们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像是我们伙同她去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而且,还没等吃完第一副药,她便放弃了那些汤汤水水。
“跟文字工作者交流就是更容易些。”院长像是在表扬我,对于我的反对意见并没有表示不满。母亲竟也流露出对我的赞许,这倒让我觉得有些不太适应。
其实,我愿意母亲住在这家医院,只是因为她在这里能得到更多的关注,在我看来,关注是医学中最为重要的部分。这也该属于整体医学的一部分吧。
2012年1月9日
指挥若定
经过这几天的治疗,母亲又开始指挥若定,对我,对甄叔叔,对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包括她应该吃什么药、喝什么汤,我们走路的速度与脚步的轻重。
一切都说明,她正在好转。
2012年1月10日
父母不等我们
近一周我都住在医院,我决定等查完房,回家给自己取些换洗的衣服。
刚进家门,就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主治医生告诉我,血象报告非常令人不安,血小板只有七千单位。报告结果说明,只要有任何出血现象就可能导致出血不止、危及生命。导致这个突如其来的结果的直接原因可能是,母亲瞒着我们服用之前剩下的特罗凯,一种口服的化疗药物——她始终在做着治愈的努力。
我赶回医院,主治医生在病区走廊里截住我,在医生办公室里我再一次看到了病危通知书,我被要求在上面签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依着指点在通知书的空白处填写母亲和我的名字,还有日期。
回到病房,上午的阳光洒满整个房间。母亲昨日脸上的光彩不再,她疲惫地紧闭双眼,眼圈乌黑、皱纹满布,两颊明显塌陷。我极少看到母亲这样的神态,她总是神采奕奕、笑容盈盈、雷厉风行,所以她一辈子都在抱怨我的散漫与拖沓,我们之间时不常地因此烽烟四起。她是那么爱美,就算在病床上也要穿戴整齐,体面而不失优雅。此刻,帽子边沿露出的白发越加衬托了疲惫、憔悴、极度虚弱的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