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后一生中犯下的最大失误,是她在临朝期间培植起一个吕氏外戚集冈,从而加剧了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所以在她死后,马上就酿成了一场刘氏皇族集团同吕氏外戚集团之间的流血斗争。
(一)
吕后在惠帝亲政期间,虽然对戚夫人和赵王如意加以残酷杀戮,但培植吕氏外戚集团的意图还不十分明显,她的所作所为主要还是为了巩固惠帝的地位。在处理国家政务方面,还能放手让元勋大臣们参政议政。但惠帝死后,情况急转直下,吕后开始效法刘邦的做法,希望通过封诸吕为王来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权力和地位。
高后元年(前187年)冬,吕后准备封吕氏兄弟为王,但又不敢独自做主,于是询问右丞相王陵的意见。
王陵反对说:“高皇帝曾杀白马跟群臣歃血为盟:‘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今天要封吕氏家族的人为王,不符合盟约。”
吕后老大不高兴,想当面反驳,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急得神色突变,面颊青红。于是又问左丞相陈平和太尉周勃。陈平和周勃早已猜透了吕后的心思,因此故意顺着她的意思说:“高皇帝平定天下,封刘氏子弟为王,而今太皇太后临朝称制,要封吕氏子弟为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吕后这才转怒为喜。
散朝以后,王陵抱怨陈平、周勃说:“当年高皇帝召集群臣歃血盟誓,你们都在场,现在高皇帝驾崩才不过几年,太皇太后打算封吕氏为王,你们怎么就拍马屁,背叛盟誓?死后有什么脸面到地下跟高皇帝相见?”
陈平、周勃微笑说:“当面指责过失,敢于在朝会上面折延争,我们不如你;可是将来保全宗庙社稷、保护刘氏后裔,恐怕你就不如我们了。”
王陵张口结舌,无法回答。
应当说,这三个人都是刘姓皇统的忠实捍卫者,只是各自采取的策略不同而已。王陵也是沛县人,早年行侠仗义,在沛县名气很大。刘邦还是一个小民时,曾以兄礼对待王陵。刘邦起兵西攻关中,王陵也召集数千人,占领南阳,不肯称臣刘邦。等刘邦从汉中反击项羽时,王陵才率兵归属刘邦。
楚汉相争中,项羽为了争取王陵,把他母亲抓起来,囚禁在军中,等王陵的使臣前来时,就把王陵的母亲押出来,让她坐在使臣的对面,想用这种办法逼迫王陵背汉降楚。使臣临走时,王陵母亲请求跟使臣讲几句话,劝劝王陵来投降,得到许可后,她哭着对使臣说:“希望使节向王陵转达老妾的话,让他在刘邦手下好好干。刘邦是位长者,不要因为老妾的缘故而使他心持两端。老妾这就用死来送使节。”
说完,就伏剑而死。项羽大怒,下令将王陵母亲给烹煮了。
王陵或许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了这种刚直不阿、忠君不二的性格,因此才嫉恶如仇,不惜以丢官掉脑袋来反对吕后封王诸吕。事后,吕后想罢黜王陵,但又找不到借口,于是表面上迁升王陵为帝太傅,而骨子里却夺了他的相权。王陵大怒,托病辞职,闭门不出,也不进宫朝拜,郁郁不得志,十年后病死。
陈平、周勃避开吕后的正面锋芒,明知反对也无济于事,因此不与争锋,含而不露,尽可能留在关键岗位上,蓄积力量,成为暗中维护刘氏集团利益的中流砥柱。
吕后自认为得到了陈平、周勃等元勋大臣的支持,于是便放心大胆地干了起来。高后元年十一月,王陵免职,吕后提升陈平为右丞相,任命辟阳候审食其为左丞相。规定左丞相不处理外朝公务,只负责宫廷内务,职掌如同郎中令。虽然如此,由于审食其是吕后的情人,所以公卿百官都找他裁决政事。
御史大夫赵尧以前曾经帮助刘邦定计,安排周昌去当赵王如意的相国,吕后对此一直怀恨在心,所以这次也一起免职,改任任敖为御史大夫,以报当年任敖在沛县秦狱的救护之恩。吕后通过对朝廷权力结构的局部改组,进一步实现了宫、府一体化,为她下一步封王诸吕做好了准备。
同年十二月,吕后下诏追尊自己的父亲、临泗侯吕公为宣王,吕后的大哥、周吕侯吕泽为悼武王。吕后这样做无非是先下点毛毛雨,向天下臣民示意:死去的既然已经追封,活着的还不应该尽快实授么!
吕后为了使封王诸吕的工作能顺利进行,采取了封王先封刘姓子弟,封侯先封高祖功臣的策略。这年四月,鲁元公主病逝,吕后下诏尊鲁元公主为“鲁元太后”,封其子张偃为鲁王。
这是吕后临朝后实封的第一个异姓诸侯王。与此同时,她又宣布封吕释之的儿子吕种为沛侯,姐姐吕长妁的儿子吕平为扶柳侯。
随后,吕后找到惠帝后宫嫔妃所生的五个男孩,封刘强为淮阳王,刘不疑为常山王(次年,不疑死,复以其弟刘山为常山王,更名刘义),刘山为襄城侯,刘朝为轵侯,刘武为壶关侯。又封齐王刘肥的儿子刘章为朱虚侯,同时把吕禄(吕释之三子)
的女儿嫁给他,让他入宫宿卫,作为对刘氏贵族的拉拢。以上封赏,都是吕后封王诸吕的预备性工作,作为她分封诸吕的先声。
事隔不久,经吕后暗示,由大臣请示,吕后才下诏封吕台(吕泽之子)
为吕王,从齐国割济南一郡作为吕王的封地。因此时吕释之已死,乃封其子吕禄为胡陵侯。第二年,吕台死,于是封吕台之子吕嘉为吕王。高后四年(前184年)四月,吕后又封自己的妹妹吕篓为临光侯,封昆弟子吕他为俞侯,吕更始为赘其侯,吕忿为吕成侯。吕篓为侯,这是吕后封女人为侯爵的开始,当然也是唯一的一次封妇女为侯。
不久,吕后以吕王嘉“居处骄姿”,又废掉了他的王位,同时封死去的吕台之弟吕产为吕王,后改封为梁王,封吕台子东平侯吕通为燕王,吕禄为赵王。
总之,从惠帝七年(前188年)刘盈病死,到高后八年(前180年)吕雉去世,八年之中,吕后在其宗族至亲中先后封了张偃、吕台、吕嘉、吕产、吕通、吕禄等六人为王。封吕种、吕平、吕、吕他、吕更始、吕忿、吕庄等十余人为侯,再加上其他异姓的亲信封侯者二十人左右,共封了三十余人。这些王、侯中,除个别刘氏宗族心向刘氏集团之外,其余绝大部分都是吕后的私党。以这些人为核心,再加上朝廷内外一部分攀龙附凤的文武官员,组成了吕氏外戚集团,在一段时期内掌握了汉王朝的绝大部分权力,成为当时政治的轴心。
吕后大封诸吕,自然要引起刘姓子弟的不满。吕后先是采取拉拢的手段,通过许配吕氏女儿给刘氏诸王为妻的办法,以求得吕氏集团与刘氏集团的和睦,继而又借故压抑刘氏诸王,使统治阶级内部的关系日趋紧张。
刘邦有个堂弟叫刘泽,刘邦在世时被封为营陵侯,他的妻子是吕玺的女儿。吕后封吕产为王时,有个齐地人姓田字子春的,跟刘泽很有交情,认为利用这个机会可以从吕后那里为刘泽请到封赏,就找到大谒者张卿说:“现在封吕产为王,诸大臣表面同意,心中其实不服,应该想办法调解一下,才能使吕、刘两姓之间的对立情绪缓和下来。”
张卿问他有什么妙法。田子春说:“营陵侯刘泽,在刘姓皇族中,辈分最高。你如果请求太皇太后,也封刘泽当王,大家就再没有什么话可说,吕王的地位也就巩固了。”
张卿认为田子春讲的很有道理,就向吕后进言。吕后也认为这是羁縻诸刘的一个机会,就痛痛快快地以齐国琅邪郡为封地,封刘泽做了琅邪王。
刘泽受封,非常高兴,知道这是田子春的功劳,就设宴致谢。酒席上,田子春催促刘泽马上启程,前往封地,并说自己也随同前往。刘泽不知其中缘故,但深知田子舂计多谋广,于是得到吕后批准之后,就登车启程,快马加鞭直奔封国。事后听说,吕后果然后悔封刘泽为王,想派人追回印绶,但已经来不及了。刘泽知道后,惊出一身冷汗,从此对田子春更为钦佩,也由此认清了吕后的嘴脸,因此瞒着吕姓妻子,秘密招揽宾客,购置武器,准备有朝一日,发兵铲平诸吕。
刘泽在吕后一手遮天的那个时代,结局算是幸运的,赵王刘友和梁王刘恢却因为娶了吕家的女儿而死于非命。
赵王刘友,是刘邦姬妾所生,高祖十一年(前196年)立为淮阳王。赵隐王刘如意被吕后毒死后,于惠帝元年(前194年)徙刘友为赵王。
吕后封王诸吕之前,为拉拢刘姓诸王,把一吕氏女儿嫁给刘友,同时也是为了监督刘友的活动。这个吕姓女子生得又矮又黑,没有多少讨人喜爱的地方,但却生性嫉妒,爱出风头。刚结婚时,赵王刘友年纪尚轻,对异姓的兴趣还很广泛,虽然不太喜爱这个嫡妻,但还经常跟她同床共枕。可过了两年,刘友越来越宠爱另外的姬妾,而讨厌这个吕姓女子,一连几个月不和她同床。吕女醋性大发,趁回娘家的机会,进宫向吕后诬告说:“赵王听说吕氏封王,常有怨言,不止一次地说:‘姓吕的为什么封王,等太皇太后百年之后,我一定发兵诛灭他们。”’吕后信以为真,遂起杀机,于高后七年(前181年)正月,派人把刘友召回。刘友来到长安以后,吕后也不核实吕女所告罪名的虚实,就下令把刘友软禁起来,不给饮食。赵国的随行官员有时偷偷给刘友送点吃的,也被卫兵拦住,抓起来治罪。
刘友一连几天滴水未进,饿得奄奄一息,就作歌一首,为自己鸣冤:
诸吕用事兮刘氏危。
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
我妃嫉妒兮诬我以恶。
谗女乱国兮不辨清白。
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
自决中野兮苍天举直!
于嗟不可悔兮宁早自栽。
为王而饿死兮谁者怜之?
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
刘友饥肠辘辘,反复吟唱,微弱的歌声从囚室飘向窗外,听到的行人无不暗骂吕女,为刘友落下哀伤的眼泪。正月十八日,刘友被活活饿死。吕后下令,用平民的礼仪,把他埋葬到长安郊外的民间墓地,不起封土,连块木碑也不准设立。
刘友一死,吕后就改封梁王刘恢为赵王,而封吕产为梁王。
刘恢也是刘邦姬妾所生,高祖十一年(前196年),梁王彭越被杀,立刘恢为梁王。至此,被吕后徙为赵王。刘恢的妻子是吕产的女儿,专横跋扈,凶悍无礼。王后的随从全是吕家的党羽,时时都在监视着刘恢的行动,这使他非常不快。刘恢的性格颇似汉惠帝刘盈,仁慈懦弱,自然不是吕女的对手,所以常常为王后所制。刘恢有一位心地善良的姬妾,成为他迁到赵国后唯一的精神寄托,他每次受了吕女的窝囊气,都到这位爱妾那儿寻找安慰。吕王后知道后,就千万百计找茬整治这个姬妾,刘恢忍无可忍,一次当着爱妾的面顶撞了吕王后,吕王后怒不可遏,竟派人把这个美丽的姬妾给毒死了,并扒光她的衣服,糟踏得惨不忍睹。刘恢悲愤交加,又无计可施,整天沉浸在郁闷、消沉的心绪之中,感到人生毫无兴趣,于是写成歌词四章,令乐工谱成曲子吟唱。歌声哀婉悠扬,如泣如诉,令刘恢悲不自胜,最后自杀身亡。
吕后接到报告,不但不责怪吕产之女,反而认为刘恢为了一个女人,竟然上负宗庙,下为王羞,因此诏令不准刘恢的后裔继承王位。吕后开始时打算改封代王刘恒为赵王,刘恒不敢,托词谢绝,表示情愿长守边疆。于是,吕后便立吕禄为赵王,并追封吕禄之父吕释之为赵昭王。
高后七年(前181年)九月,刘邦另一个儿子、燕王刘建病死,留下一个儿子,庶出,系后宫美人所生。吕后不想让他继承王位,就暗地里派刺客将他杀死,然后以燕王无子为名,废除了刘建的封国。次年十月,立吕台之子东平侯吕通为燕王,而以其弟吕庄为东平侯。
至此,刘邦的八个儿子(吕后生孝惠帝、曹夫人生齐悼惠王刘肥、薄姬生代王刘恒、戚夫人生赵隐王如意、赵姬生淮南王刘长、诸姬生赵幽王刘友、赵共王刘恢、燕灵王刘建),仅存两个:代王刘恒,淮南王刘长。加上齐、吴、楚、琅邪诸国,刘氏封国只有六七个了。而吕氏诸王,均居险要,特别是吕产、吕禄外领封地,内居都城,执掌兵马大权,远非刘氏诸王所能匹敌。
(二)
吕后大肆封王诸吕的活动,势必排斥刘氏贵族及其他功臣宿将的仕途,自然要引起他们的不满与反抗。当然,吕后健在之时,凭着她的权威和智谋,暂时谁也无可奈何。但是,这个靠山却不能构成永久的防线,一旦吕后死去,这些靠裙带关系受封或升迁的吕氏宗族成员,必然要遭受到刘氏集团的猛烈反击。
汉王朝是刘邦和他的文臣武将们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建立起来的,刘邦死后,留下了一个强大的以刘氏诸侯王和功臣宿将为核心的统治集团。由于切身利害攸关,他们对于任何危及刘姓皇统的行为决不会袖手旁观,吕后正是碍于这种形势,才自始至终要扶持一个刘姓傀儡皇帝,而不敢有废汉自立的非分之想。陈平、周勃等人用虚与委蛇的办法骗过了吕后的眼睛,使自己保住了重要职位,他们表面上对吕氏的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际上是在那里蓄积力量,等待时机。再说,吕后羁縻、拉拢刘氏贵族的做法也没有获得成功,诸如刘泽被封为琅邪王,刘章和刘兴居等人受封侯爵并得以入宫宿卫,而且,吕后还分别把吕氏宗女嫁给他们。所有这些厚爱,除了为他们涂上一层保护色之外,并没有可能征服他们的心。例如,朱虚侯刘章就首先向诸吕发难。
刘章是刘邦的孙子,齐王刘肥之子。他年方二十,长得英俊伟岸,气宇轩昂,不但力气大,有酒量,而且有胆有识,有勇有谋。有一天,吕后摆下酒宴,宴请宗亲,命令刘章充当酒令官。刘章请求说:“我是将门之后,如果有人违抗酒令,请准许我用军法制裁。”
吕后正在兴头上,未解其中深意,就随口答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