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个多小时后,我们走完公路,到马合口乡附近开始上山了。这座山名叫广家山,约有七八百米高。山上大都是石板路,两旁地里的玉米长得很茂盛。我们从路上经过时,那长长的玉米叶子不时擦在肩上,我感到又痒又燥热,身上的汗水。直冒,额上也不时掉下大颗的汗珠,但是去读书的魔力诱惑着我,我丝毫也不觉一点累,脚下也不肯停留直往前走。终于,广家山被踩到了我的脚下。站在这山顶之上,瞧见山那面脚下,有一秀丽的盆地,盆地中间有几处乳白色房子,那里即是麦地坪学校和乡政府所在地。
从山顶往下。大约又走了一个小时,麦地坪中学便呈现到了面前:这是一处旧祠堂改造的学校,祠堂的一面还保留未拆,里面住着几个老师和寄宿学生。另一面拆掉,新建了一栋3间教室的卵石房子,外面用石灰粉刷了。祠堂中间的坪地改成了一个兰球场。这学校的规模不大,总共只有2个初中班,10余个老师。
当我和大哥走进学校时,只见操场上有许多同学在打球。他们都纷纷向我投来好奇的眼光。商对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的注视,我感觉到既高兴又有些紧张,到大哥房里放下行李,又稍稍休息一阵,大哥便先叫我到鲁校长那里拜访。鲁校长约二十来岁,人很年轻,做事稳重,又不多言谈。大哥将我介绍完后,他只客气地对我扬了扬手道:欢迎你采插班读书,你去王国兴老师那里报到吧!”
于是,我和大哥又来到王国兴老师房里。
“王老师,给你添麻烦了!”大哥进门就说:“这就是我兄弟,他要到你班上插学,鲁校长那里我已讲过了!”
“好,好!”大约50来岁的王国兴,是位从旧社会就教过私塾先生的老语文教师。他戴着眼镜连忙招呼:“请坐,请坐!”然后又仔细看着我和蔼地问:“你今年多大了?”
“满15,吃16的饭了!”
“以前读到过几年级?”
“只读到五年一期。”
“你到家里天天干什么?”
“放牛!我放了三年牛!”
“现在为什么不愿放牛了?”
“我想读书!”
“为什么想读书?”
“放牛放厌了!”我老老实实说。
“你再读书不会厌吧!”
“我想不会的!”我说:“前几年把我耽误了,我现在要使劲赶功课,要多学点知识本领。”
“好!你有这个想法就会念好书的!”
王老师满意地收下我,给我注了册,大哥又对他说:“我这老弟爱看书,他在家放几年牛,天天都没离书本,一本字典都是他翻烂了。”
“如此说来,他的语文成绩一定不差,就是数学恐怕要补课?”
“数学我会给他辅导!”我大哥答允说。
“那你就下午上课吧!”王老师说罢,就将几本新课本递给了我。
我随大哥告辞而出,心里充满了一种激动。下午,当我如愿以偿地坐进那间卵石砌的教室里,和一班同学一起晰老师讲课的时候,我的思绪还在不断地翻飞。我想,象我这样一个失学三年,在农村吃过许多苦头的放牛娃,现在竞还能进初中来插班读书,这个人生的机遇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啊!我从此起,一定要珍惜这宝贵的读书年华,要抓紧一切时间搞好学习。
在沙漠里受过干渴煎熬的人,才知道清泉的滋味。经过了苦难磨炼过的人,才格外懂得发愤努力。从这一天插班重新复学后,我感到自己整个儿就变了。以往一切贪玩的劣习几乎都根除了。每天,我全身心投入学习。上课时认真听老师讲课,课外抓紧一切时间钻研功课,晚上自习后,还要点着煤油灯看书或做作业到深夜。
大哥这时亦不厌其烦地给我进行学习辅导。我的功课主要是数学难度较大,小学时连分数都没学好,初中上学期又没补过课,此时看数学书感到吃力。“这个‘x’读什么?”弄不懂时就问大哥。“这个‘x’读‘爱克斯’,那个‘y’读‘歪’,大哥一个一个字母的教给我。认识了数学中的英文符号,再看书就渐惭懂了。
过了几天,年青的数学老师王长庚布置一次小考,我看着试卷仔细分析,发觉许多题我做不到;但其中两道,解一元二次方程的题做对了,结果得了25分。王长庚老师在总结这次小考试卷时特意表扬我道:“康学同学才插班几天,以前他没上过初中的课,这次考试也做对了2道题,得了25分,这25分来得不容易,希望你继续努力。”王老师的表扬给我极大鼓励,我从此学数学的劲头更大了,通过约一个月的拼命的自学,我终于把初中一年一期的数学课全部掌握了。到期末考试,我的数学成绩便进入了全班前茅。
在语文方面,我开始插班的成绩就不错。特别是作文,多次都被王国兴老师作为范文在班上展读,有一次,王老师布置了一篇“我的理想”作文,我结合自己的经历,写了一千多字文章。王老师看过这篇作文后,在评语中写道:“此文才思敏捷,文笔流畅,实属’鹤立鸡群’之作……”王老师的这一批语使我受宠若惊,我深知自己失学数年,各科功底都不足。我的作文受到老师青睐,主要是自己的生活体验感受很深,所以受到了好评。
在我插学就读约一学期后,另一位插读生——曾庆立又从本乡中学转到了麦地坪中学来读书。曾庆立是我大哥的内弟,他长得体格比我强健;身材也略高一些。与我的情况相反,庆立从小读书一帆风顺,中间没有停顿过。他是在本乡初中毕业,但却没录取到高中。此时他来插学,是想从麦地坪中学再考高中。
庆立来插学后,大哥的负担就更重了,因为要带两个弟弟读书,生活上的开支也增加了许多;那时我们的伙食全靠从家里带。每个星期六下午放学后,我和庆立都要跑回家一趟,取几斤米、红薯或洋芋,另带些萝卜、白菜、腌莱等小菜,星期天下午或星期一清早再赶到学校。星期一至星期六的时间,都在学校自己蒸饭,每日早晚两餐。早上起床后,先是做操。接着洗漱送米蒸饭,即每个学生拿着自己的钵子或盘子,内放三四两米或加点包谷、红薯之类杂粮,没有大米的同学,则只装红薯。然后送到食堂放在蒸笼,由炊事员去蒸。
早上一节自习和一节课上毕,已到九点左右,下课即开早餐。各个学生争先恐后到食堂取了自己的蒸饭,拿回去再自己炒点菜。因为寄宿者只有2个班80余人,每个班都有一间破房子专让学生砌小灶自己炒菜用。我和庆立就在大哥住房外的教室里用火盆烧火炒菜。所有的柴火都是自己山上弄。每日的炒菜都是一锅煮,大都是萝卜、白菜之类,偶尔能吃点肉,是全靠大哥从老师食堂买回的荤菜,3个人一起吃了。大哥在生活上总与我和庆立同甘共苦,有好菜一起弄来吃,从不一边独吃。大哥自永师一毕业参加工作起,就担负下扶持全家人的生活负担。就是结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所有的工资都全交了父母安排全家生活,直到有了2个孩子后才开始分家。分家后每月仍要给父亲5元或10元钱接济。我和庆立上学读书期间,大哥在生活上更是无微不至的给予关怀,每天早晚烧火炒菜,他都亲自动手,等我们下课后,到食堂取了饭来,就可以吃了。
由于蒸饭炒菜全靠烧柴,上山打柴也成了我们经常要干的活儿。麦地坪一带,四周都是青山,弄点柴不是难事,但要弄到好柴,还要走好几里路,到山腰间才能弄到干柴。学校为保证开餐烧柴的需要,每隔二三周便会组织学生去山上打一次柴。此外,学校还有几亩学农基地,种的包谷和红薯。我们每星期要去基地劳动一次。
每周星期六的中午,所有寄宿同学都要回家去。我和庆立一上完课也就背着背笼往家里赶去。回家的路有好几条,无论走那条路,都有30多里。有许多次,为了回家弄点好柴或砍点“豇豆杆”,我和庆立都绕道爬上高高的杨旗山,从山顶砍一捆灌木柴再背下山去,下到山脚,过了小河便到家了。走这一条山路,崎岖难行,路也较远。有一天是星期六,我和庆立绕到杨旗山煤矿挑了一担煤,因为挑得太重,下山时歇了无数次肩,出了好几身大汗,直到天快黑才挑回家。
尽管在麦地坪学校就读期间的生活是极艰苦的,但我和庆立仍然充满了上学读书的昂奋情绪。许多个星期六,我们结伴而回,在家渡过星期天,星期一清早又结伴回去。有一次,我和庆立星期六回到家,星期天下午,他自曾家湾又来到姐姐(我大嫂)家歇息了。当天晚上,我们早早休息了。夜半过后,我从梦中醒来,瞧见面前一片银光。我爬起来在外小解。发觉天上星星闪烁,一乾圆月当空悬挂,地上被照得一片清辉。我疑心是天亮了,赶紧叫道:“庆立,庆立,天亮了!快起来吧!咱们赶路!”
“真的天亮了么?”庆立一骨碌翻身起了床,跑到门外看了看道:“我们快弄饭吃,吃了就走吧!”
“你们莫急,天还没亮哩,这必定是月亮!”我父亲是有经验的,他这时在床上睡着劝我们道:“你们还睡会儿,保证还早!”
“不睡了,天快亮了!”我坚持道,“咱要早点走,好赶课哩!”
父亲于是不再劝了。我们便各自炒了点饭吃,然后背上早巳准备好的背笼,就一起出门上了路。天上的月亮这时仍很大很亮,星星也很多很密,我和庆立一口气走了十多里路,天色却不仅不见亮,反而渐渐黑了起来。先是月儿在云缝中躲躲藏藏,跟着星星也大都悄悄隐去。天空慢慢暗淡如麻脸,大地黑沉沉的模糊不清了。
幸好我们是沿一条简易公路走,路面依稀一条白的反光不致迷失路径。但我们都明白起得太早,这夜里够我们受的,如果天一时不亮,我们便不能再往前行。因为按照路程计算,往前再走二三里路,就要走山路小道。似这样的夜色,走走公路可以,要走小路就根本无法辨道呀!为要等待天亮,需要拖拖时间。“找个草垛堆烧火烤去!”庆立提了个很聪明的建议。我立刻附合同意。俩人就注意边走边找,往前行几十步,果然在公路旁边发现了一个大稻草垛。
我俩放下背笼就扯稻草烧。那稻草是刚刚秋收才扎垛不久的,晒得很干,一点就着。我们扯了几大堆,铺一些在地下坐了,就面对着稻草火取起暖来。明亮的火光将俩人的面孔映得通红。庆立伸手烤了烤道:“娘的,这天不晓还要何时才亮!”
“快了吧,”我说:“黎明前的黑暗,恐怕就是这时候!”
“不见得咧!”庆立又望着天道:“你看那出太阳的一方,还没一点亮的痕迹!”
“慢慢等吧,总要天亮的!”我劝慰着他。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我们更应该有耐心,越是需要等待,越不能急呀。但是,这样坐着烤火等待也不是办法。稻草不经烧,一会儿功夫烧了一大堆,再过一会儿功夫,把草垛都要烧完,那稻草垛的主人不会咒骂我们吗?人要讲个良心,凡事莫要做得太过份了。烤了一会火也就得到瞒足,多剩点稻草,也就算多留了点情。我和庆立终于又上路了。
天依然黑沉沉的,月亮不知啥时干脆躲进云里不见了。没有月光;只有依稀一些星光,公路都模糊难辨。走着走着,又见迎面公路旁的树影似人一般的站立着,看上去使人害怕,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这时,那蟋蟀声又不断叽叽叫着,远处的旷野里,偶尔还传来一两声不知是禽还是兽的怪叫声,听来凄厉可怖。夜太神秘莫测了,我觉得心里有点无形的紧张。“庆立,你怕不怕?”我无话找话问。“怕……别的都不怕,我就怕遇到蛇,遇到野兽或什么坏人……”庆立老老实实地说。
“鬼,你怕不怕?”
“鬼我不怕,我不信有鬼。”
“可是许多人都讲有呵!”
“那是迷信!”
虽说是迷信,但我从小听大人说鬼说得多,心里免不了仍紧张。特别是这前面还有两个闹鬼的坟场地;很荒僻,可怕,一个地方叫蚂蚁塔,六二年修这条公路时,十几个民工拖石滚压路,在一下坡处因滑动太快;巨大的石滚曾将三条人命、碾倒在地,三人脑袋都被压碎,其状惨不忍睹。
我那时小,跟着父亲在丁一地上曾亲眼见过这几人的死状。这几人死后就埋在蚂蚁塔公路旁边,那坟墓处我们已早走过。听说这地方就常闹鬼。另一个地方叫芙蓉湾,是块坟墓遍地的山湾。传说百多年前,一个作恶多端的土司王佘五,被白族的一个勇敢的年轻人晚上割掉了脑袋,那佘五的尸身竟立起来将那年轻后生赶了几里路,到芙蓉湾这地方,年轻后生急中生智,将手提的佘五脑袋丢进一个石灰窑,佘五的尸身才嗵的一下倒在地。后来,佘五的尸身被埋在芙蓉湾,这地方听说就常闹鬼不断……此刻,想到将很快经过这芙蓉湾死人坟场,我的紧张的神经无论怎样也难松驰下来了。
比较起来,还是庆立比我的胆子稍大,他和我并排走着,嘴里只管无所谓的道:“鬼是没有的,你只要莫那么想……”但我还是作不到,总是不断的要想,要紧张。好不容易捱到芙蓉湾。因这地方上下远离人家,山湾里树又多,远远看去黑古隆冬,神秘莫测。
我这时努力镇定自己,不让脑子胡思乱想,只管勾着头向前走,不向那远处多看。
走着走着,和我并排而行的庆立,忽然扬手一指道:“咦,你看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