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的“四大公子”,是指袁世凯之子袁克文(一说段祺瑞之子段宏纲)、张作霖之子张学良、卢永祥之子卢小嘉(一说张謇之子张孝若)和张镇芳之子张伯驹。对于张学良和袁克文,世人早有臧否;但对卢小嘉和张伯驹等,人们则比较陌生。日前买到一本中华书局1985年出版的《张伯驹词集》,定价2.15元,便宜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更重要的是,它使我对张氏有了进一步了解。
关于张伯驹,张中行在《负暄琐话》、邓云乡在《文化古城旧事》、周简段在《神州轶闻录》中均有介绍。行公(张中行)有收藏文物的雅好,因此他不仅坦称“最初知道张伯驹是由于对古书画有兴趣”,而且还罗列了伯驹先生的收藏,如陆机《平复帖》、李白《上阳台》和杜牧《张好好诗》等稀世珍品。不过,他写张伯驹的缘由,却是有感于人生的巨大变化,觉得像张这样从小在锦绣堆中长大,后来却备受冷落的人物及其命运,是很耐人玩味的。至于伯驹先生在词学方面的贡献,行公虽然有所提及,却说:“我像是在谁的书房里见过他的词集,确切情况想不起来了。”
相比之下,邓云乡先生则以《丛碧词》为题,对张词作了中肯的评介。“丛碧”二字来自乾隆御书“丛碧山房”的横额。这横额为伯驹先生收藏,所以他不但以“丛碧”为表字,还以“丛碧山房”为室名。邓先生说,他所依据的是20世纪30年代末北京沦陷后的刻本。我以为尽管该书从版本学的角度来看弥足珍贵,但由于所收作品有限,不足以一窥词人全貌。
周简段先生是个“老北京”,后来移居海外。他20世纪80年代开始在香港发表专栏文章,拥有“知识渊博,文笔优美,是写北京的权威”之美名。我手头的这本《神州轶闻录》中有两篇是写张伯驹的。第一篇《文人才子张伯驹》,对其身世、专长和爱好作了介绍,其中提到张在“七七”事变后被伪军绑票、索洋百万、受困于匪窟八个多月的事,读来颇具传奇色彩。第二篇《张伯驹与余叔岩》,是写二人友谊的。一个是豪门公子,京城名票,一个是谭派传人,须生泰斗,他们半师半友的奠逆之交,“在中国近代戏剧史上留下难忘的一页”。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看看作者对张词的看法。遗憾的是,周先生虽然把张誉为“李后主、晏几道、纳兰容若一脉传流下来的词学大师”,却不知因资料不足还是篇幅有限,文章刚开了个头便收了尾。由此可见,我所买的这本词集,由于收集了作者一生中的千余阕精华之作,又是词人弃世前的自定稿,所以它的价值及其带给我的愉悦,就绝不仅仅是省了几块钱而已。
张伯驹的父亲张镇芳,字馨庵,河南项城人。据有关资料介绍,他是光绪三十年进士,袁世凯哥哥的内弟,历任天津道、长芦盐运使、直隶按察使、湖南提法使等职。武昌起义后,袁世凯出任内阁总理大臣,他奉派办理北洋军后路粮台,并担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要职。民国成立后曾任河南都督,但因镇压白朗起义不力而被免职。1915年袁世凯称帝,他作为筹划者之一,组织“更变国体全国请愿联合会”,任该会副会长和登基大典筹备处副处长。1917年张勋复辟,他又参与其中,任内阁议政大臣兼度支部尚书。为此,他获罪下狱,出狱后便离开政界,全力投身于金融事业,担任了盐业银行经理和董事长等职。此外,他还捐资创办过香山慈幼院等社会福利事业,是清末民初非常活跃的一个人物。
20世纪30年代,票友张伯驹参演京剧《四郎探母》。
把这样一个家庭背景与20世纪的风云变幻结合起来,张伯驹一生的悲剧命运就可想而知了。他生于1898年,自幼天性聪慧,享有“神童”之誉,曾与袁世凯的几个儿子同在英国人办的一所书院读书。民国初年,他在袁世凯的陆军混成模范团受训,并由此而进入军界。“余少年从戎入秦,宝马金鞭,雕鞍佩剑,意气何其豪横”(《秦游词·自序》),就是他年轻时代的生动写照。然而,他的人生理想却不是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所以曾屡有“悔觅封侯”的嗟叹。“而立”之后,他先后担任盐业银行总稽核、两京盐业银行经理、上海盐业银行常务董事等职,走上子承父业的道路。尽管如此,他的兴趣依然在非功利的文化方面,除了收藏、戏曲等爱好外,又迷上了诗词。抗日战争中,他身陷匪窟,夫人潘素(画家)竭尽全力,凑了数十万元才将他赎回,然后就是“中年避寇,再居关中,兵火之余,仅存书画,托迹商贾,聊供菽薪”(同上)的逃难生涯了。直到抗战胜利之后,他才摆脱上述不幸,在大学里致力于诗词的教学、创作和研究。从此,他以一个典型的文化人身份,迎来政权更迭,并唱出“万紫千红,都过眼、换了一庭新绿”,“韶华依旧,春来去、送尽兴亡如许”,“休忆梦里霓裳,富贵应难长保”(《丛碧集》)等诗句。可惜好景不长,到1957年,他已经步入“花甲”之年,却因言获罪,被打成右派,放逐东北,尝够了“机心常懔人言畏,世路如登鬼见愁”(《春游词》)的况味。可贵的是,在逆境中他能以“穷边绝塞……亦有助于词境”的放达和“人人皆在梦中,皆在游中”的感悟,写下《春游词》一百余阌。其中,“只解风流不解禅,行云流水送余年,忍将泪眼对江山”等喟叹,道出他内心的极度苦闷。
20世纪70年代初,这位古稀老人经历“文革”劫难后再一次来到西安,寄寓女儿家中。在“回首春游梦一场”、“独抱幽香世不闻”的孤独中,又写了《秦游词》近百阕,抒发了“问有愁来多少,深如江水难量”的无限惆怅。词人在《跋》中还说,他之所以用“秦游”名之,除了为与地理吻合外,桃花源中“犹是秦人”乃是一个重要原因。当年的一位贵公子,50年代曾经向政府捐献了许多国宝的大收藏家,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真是令人扼腕。就在这面世无路,遁世无门之际,他意外地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这使他顿生“人事之变靡常”的感慨。遗憾的是此时他视力大减,看东西若隐若现,恍若隔层纱帘。于是杜甫那“老年花似雾中看”的名句,又让他觉得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仿佛“既在雾中,又不在雾中”。这就是他以词来寄托这种似雾非雾的人生体验,并自命“雾中人也,词亦当为雾中词”(《雾中词·自序》)的全部原因。
尽管是老病缠身,重返北京后的张伯驹在诗词创作上依然呈现出一个新的高潮。1974年,他填词二百余阕,以《无名词》集之,取“不以无名而求名好名”之意,并下决心“此后不再为词”;但第二年又因逢年过节,看花游山,友人征求等原因,仍有百余阕问世,故名之日《续断集》。晚年的张伯驹喜读佛经,而且“耳之所闻,目之所见,又都不如意”,所以在回首往事时,总是备觉凄苦。正因为如此,才使他的词继承了古代“诗有怨刺之作,骚有愁思之文”的优良传统,从而更富有生命力。
伯驹先生于1982年逝世,享年85岁。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与他是忘年交,对其人其词都有深切了解。周早年为《丛碧词》作跋,曾有词以李后主始,而以张伯驹为殿的惊人之语。这一次,他又在《张伯驹先生词集序》中说:“其人重情,以艺术为生命”,其词在“风致高而不俗,气味醇而不薄之外……竟似天成”。这评价虽不多见,但细读张词,却并非过誉。
1996月2月13日
附记:1998年我去上海拜访邓云乡先生时,他说周简段实无其人。这个名字其实是当年根据海外统战的需要,由几个人合用的笔名。邓还说,他在80年代初也参与这类工作,对于当年的应制之作,他深感无奈,也很不满意。
2000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