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在《读书》上看到李慎之的一篇文章,是介绍钱钟书的岳父杨荫杭先生及其《老圃遗文辑》的。我看到,李先生撰写此文,除了因为他与钱氏夫妇是同事、同乡,因而过从密切之外,更重要的还是他们在为学、做人上有许多共同之处。在这方面,杨老先生又堪称他们的楷模。这自然刺激了我的阅读欲望,但又觉得这一类的书在我们太原很难买到,因而也就不敢心存奢想。没料到前两天听说五一路新华书店有这本书,便去买了一本。
杨荫杭出身于无锡的一个读书世家,曾三度出国留学,两次赴日、一次赴美,可谓知识渊博,学贯中西。在这方面,我以为就连大名鼎鼎的胡适也不能与之相比。前些日子,我在《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中看到谱主1949年寓居美国时曾考证象棋的来历,没想到杨先生早就做过这种文章,其旁征博引,探赜索隐的本领,比胡适还强。难怪李慎之先生要说:读了这本书,又使他产生了一种“‘登高自卑’的感觉,老觉得如果不能说中国人的遗传基因出了问题,至少也是文化基因出了问题”。所以我奉劝那些本来非常浅薄,却喜欢以权威自居,甚至动辄要做前无古人之大业的人们,最好也能读一读这本书,因为它毕竟是治疗“无知即无畏”的一帖良药。
其实,杨老先生本来就是胡适的老师。据杨绛回忆,抗战胜利后她在陈衡哲家见到胡适时,胡曾用半拉子上海话对她说:“我认识你的姑母,认识你的叔叔,你老娘家(苏沪土语‘尊大人’的意思)是我的先生。”事后钱钟书先生也说,胡适是决不肯乱认老师的,也不会记错。需要指出的是,杨绛先生在《回忆我的父亲》中说,她父亲与胡适的师生之谊始于中国公学,并在该文注释中说胡是在1904年入上海中国公学求学的。但胡适在《四十自述》中说,他是在1906年考入中国公学(该校于1905年成立)的。这时,杨荫杭已经再次东渡日本了。所以我想,杨、胡师生之谊可能是在上海澄衷学堂的事,因为杨先生在澄衷也兼过课。
我把杨荫杭先生说成是报界前辈,虽有道理,却并不全面。所谓有道理,一是早在本世纪初,他就创办了《译书汇编》、《国民报》等报刊,成为清末留日学生中最早的报人;二是在20世纪20年代期间,他又以《申报》主笔或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写下了一系列弘扬正义、抨击时弊的文章。所谓并不全面,是因为他的一生主要是从事法律工作,即使在报馆任职期间,也还兼营律师事务。当然,我所关心的是前者而不是后者,因为《老圃遗文辑》所辑录的就是他在20年代所写的那些文字。
《老圃遗文辑》中的文章可分为“时评”和“常评”两大类。时评又叫社语,是评论国家大事的。涉及的人物,上自大总统、内阁总理,下至督军、省长、部长、议员等辈。常评刊登于“常识”专栏,“涉及的题材很广很杂;有一般性的常识,也有学术性的考订”。(杨绛语)在我看来,这些文章类似于现在的随笔,不过绝没有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轻飘飘的文字。为篇幅计,前者仅举标题为例,,如《死灰中之靳内阁》、《段家将》、《张作霖与徐树铮》、《政客与苍蝇》、《裁兵裁官裁妓女裁议员》等。后者虽然可以从《说唾》中窥其一斑,但我还是想再引上几句——
欲求生活程度之增高,当先求人格之增高。与其生活程度高而人格卑,不如生活程度卑而人格高。(《说俭》)
皇皇求名,与皇皇求官,同一无耻。(《戒躁》)
吾谓龟之为物,其性畏葸,有口而不能噬,有爪而不能攫,畏首畏尾,缩于壳中,乃放弃权利之动物。(《说龟》)
徐健庵有言:“做官时少,做人时多;做人时少,做鬼时多。”吾爱其言,敢以此献登台诸公,须于做官时留做人地步,勿于做人时遗臭万年。(《为与署》)
账目不清,谓之“混账”……故中国苟欲振作,必先励行算账;势必使“混账”者人人自危(《算账与混账》)
遗憾的是,这些常识在今天仍然有震聋发聩的作用,可见当年的老圃真不愧为“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一个典范。这对于如今依然把知识关怀与社会关怀视为两难选择(其实是以治学为借口逃避社会责任)的人来说,也该有点启发吧。
1996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