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里的水杨梅却被精心地看护和照料着,周围没有一根杂草。不光是水杨梅,这里对每一株花草都如上等的玫瑰一样,呵护备至。草本植物开出色彩斑斓的花朵后,这片绿地附上一股清爽怡人之气,虽说每种草只占了不多的一方土地,但它们身上附着着溪边青草地特有的甜丝丝的味道。那里长着灯心草,牲口都喜欢这种草,因为它一出现,就说明离水源不远了。这片灯心草刚刚修剪过,草茎上露出乳白色的髓液,用不了多久就会长起来。还有楔叶类植物,大量生长在沼泽里——在萨里郡犁过的田地里,也生着几类这种植物,茂盛得很,常常把一整片田都遮住了,农民们好不烦恼。
旁边水塘里养着几种主要的水生草木,它们大多生在溪流河塘里,在那里开花结果,生长旺盛。开着黄色花朵的鸢尾花婀娜多姿,伦敦很多河流里都有;泽芹浅绿色的叶子在水底摆动着,水一涨,它也跟着浮上来。泽泻,伦敦郊外的池塘里都有这种植物,园子外面低处的湿地里也长着一些。
水塘正中央的水酸模,叶子宽大,花开正旺,紧邻的泰晤士河边也有生长;樱草四月开花,草地的犁沟环境湿润,适宜生长,在城镇不远处就能找到。这里的樱草种在花盆里,然后沉入水塘,以免它四处蔓延,把水面都覆盖了,这才是最为奇怪的,因为樱草本来是一种浮萍。离牧场不远处,总能找到一两个池塘,水面平静,到了夏季,池塘里从头到尾覆满了绿色的樱草。夏天,要是有村里人到镇子里去,我建议他们顺便来这里看看,人活一辈子,起码要见一回人工培植的浮萍什么样。
在一座爬满常青藤的展馆前,有一片略向下沉的圆形绿地,也是在类似的花圃里,那些有着神奇的功用,并且历史久远的草本植物大多生长于此,有的可以做调料,有的可以拌沙拉,有的甚至用来装神弄鬼,不一而足。在古代,它们都是英国人家里的常备之物。那时候,家庭之间交往,常拿这些东西增进感情。“这些芸香给您,”[3]我们都知道芸香究竟和谁有着永恒的联系。
这里有墨角兰、鼠尾草、香紫苏、留兰香、胡椒薄荷、婆罗门参、土木香、艾菊、魏散草、芫荽、当归、续随子、野苣、酢浆草;人们还在古园子里苦苦寻找野艾、青蒿、苦艾草的身影,而它们在这里却是一片连着一片。附子花、苦薄荷、天仙子、马鞭草(用来解除女巫的魔咒)、野甘菊、山靛、拳参、菘蓝,数不胜数,古老如哥特体时代[4]的遗物。围墙外,小金翅在树上快乐地歌唱,不知疲惫,一刻也不停歇。
这只是草本园最简单的概述,要想把所有在六月盛开的野花浏览一遍,不知要消磨多少个漫长的夏日午后。三月到九月,每个月至少要来一次,随着各种花相继开放,你才能好好地了解这个地方。看看世界各地同宗同属的花草树木,不过是抛砖引玉,提醒我们多多留意乡野间的每一块草地、麦田,每一片森林,每一株石南和每一条河流。于我来说,草本园是万万不可错过的游览圣境。下一站将是充满野性的森林。
在旧式紫杉树篱对面的小路上,能看到一个巨大的温室。温室外的草地上,星星寥寥地长着些野花,说它们完全野生可能有点言过其实,因为在某种程度上,除了树底下,其他地方的花肯定都要经常修剪。但是,树底常年有树荫遮护,并不适宜野花生长。池塘边、树林中间、河流附近的草不多,但进了六月,会出现一些牛角花、婆婆纳、水兰、牛眼菊、黑矢车菊和毛莨。站在塘边,传来布谷鸟的歌声,一只白嘴鸦从水面掠过;周围一片安静,只听到鸟的鸣唱,偶尔有孩子的嬉笑声从山坡上传下来。
仲夏空气里蜜蜂的嗡嗡声传入耳底,甘露在椴树的叶子上闪烁着,池塘那面的树木高大茂盛,叶子浓密却没有一丝声响,透着静谧之感,宽阔的树林顿时抓住你游移的目光。斜坡优美的弧线,绿树群山宽厚的轮廓,都散发着静的气息,也吸引着你,让你像它们那样,把心安顿下来。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凝视着它们,别的什么都不要做。
这种甜美的静谧,不是夜的沉寂,也不是毫无生机的死寂,而是远离喧嚣和机器轰鸣的幽静;它不是悄无声息的沉默,叶子窸窸窣窣,夏日的空气轻抚着草尖,让这里更有气韵。鸟雀啁啾,黄蜂采蜜,还有鱼儿嬉戏偶尔溅起的水花,黑水鸡的鸣叫。天空光线强烈刺眼,一大群昆虫飞过来,拥在空中,躁动得嗡嗡扰扰,使人昏昏欲睡。
粼粼水面和婆娑树影浮荡起最深沉的平静,而这里变奏的正是寂静之声。假如一切声响都消失了,只剩冰冷无声的岩石,内心又会升起听到某种声音的渴望。正是这变奏的寂静之声,满足了这一渴望,躺在这里,仿佛生活中的暴风骤雨全都消失了——无牵无挂,无欲无求。正如脚下已臻涅槃之境的大地,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享受着永远的平静——进入并抚慰着我们的心灵。
时光匆匆溜走,一只白嘴鸦从远处厚密的树叶里探出头来,飞掠而去,落到另一棵树上藏了起来。灌木丛里又冒出一只白喉莺,警惕地叫两声,扑棱几下翅膀,抖抖尾巴,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消停下来,但这份宁静不可能持续的太久。我之前所说的伦敦巨大的磁性近在咫尺。蒸汽机车的轰鸣声打破了小河的宁静,我的幻梦也随之结束了。我起身,继续前行。
未入仲夏,池塘边一棵柳树的叶子已经发黄了,使我不由得想到了秋天。进入十月,池塘边一片荒芜,水面上游满了黑水鸡。今天我只看到一只,不过秋天一来,它们就会回到这儿,有的在小岛上觅食,有的在水边的草地上蹓跶。从这儿开始一直到那座造型奇特的佛塔,长满了山毛榉,到了秋天结果子的时候,松鼠可有的忙了。这里有许多松鼠,摘果子这套活儿,可能早就驾轻就熟了。我顺着小河往下游走,看到矮墙旁的沟渠里满是浮萍,跟水塘里的是同一类。
不远处,像是在泰晤士河岸上,长着一株名贵的七叶树,牛羊不吃这种树的枝叶。这株七叶树十分茂盛,枝桠都要扑到地上,离地面只有一两米,看样子要继续倚着地势长下去。树下的情景让人头脑中勾勒出一幅图画:印度人在榕树下搭起帐篷,白色的篷布挂满了树枝。这里也可以搭起那样的帐篷,围出个温馨的小地方;或者,在树枝上架起一座原始人住的那种树房子,虽说这场景不大可能看到。
不知不觉逛到一棵悬铃木下,我不得不对它心生敬畏,我不太喜欢悬铃木,但是这一棵太不一样了。主干又直又粗,直插云霄,我得使劲儿仰着头看,一只寒鸦本来站得很高,我一抬头,又飞挪到一根矮枝上。这些树带给人意想不到的愉悦。在来自世界各地的优质树植间穿行,你会发现,这一棵来自印第安人出没的地方,那一棵来自喜马拉雅山脉的险坡,它们不是灌木,也不是小树苗,而是能洒下大片阴凉的成材大树,这才是最吸引人的地方。
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巨,种类如此之多,以至很难找到一棵橡树或是榆树。其实,它们的数量并不少,只是隐没在外来树种繁多的森林里了。英国任何一种灌木在这儿都能找到;山楂树、山茱萸、绵毛荚蒾、荆豆、金雀花,还有一圈儿地种了石南。最终疲倦了,我在本草园附近找了个地方歇脚,夕阳西下,树影拉得好长。
夜幕降临,树上落满了乌鸫和画眉。婉转的歌声好像从四面传来。隔一会儿就有乌鸫飞起来,从别墅园和果园上空掠过。鸟叫声渐渐多了起来,圆润悦耳的歌声此起彼伏,一刻也不停歇。树影快要爬上围墙,我也该走了。
[1]裘园(Kew):位于伦敦西南郊的植物园,创建于1759年,代表着18到20世纪之间英国庭园造景艺术的典范,园内栽植的植物,遍及全球五大洲。
[2]唐斯丘陵(Downs):是英国英格兰南部和西南部的有草丘陵地。
[3]“这些芸香给您,”('There's rue for you,'):《哈姆雷特》第四幕第五场当中的一句台词。
[4]哥特体(black-letter):古代教会等机构用来抄写的一种艺术字型,多见于中世纪时的神学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