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秒钟,每一条波纹都彼此相像,可正当你说“这两个一样”时,它就变了。宽阔的河上,闪耀的白色在此刻、此处最为强烈,不久后就向远处耀动而去。
柳树间的空隙让一阵风可以穿行而过,带起涟漪,但却遇见一股反方向的波,是从一只泊船的船首返回来的,两列波纹相交错,又穿过彼此。河水忽而上浮忽而下降,岸边一块大石头参差不齐的顶部时而露出水面,时而又被淹没。河水退去时在石头边留下空当,接着又摆回来填补它。
柳树的长根和突出的枝干将它们的影子投在河底的沙地上;枝干的暗影投射在倾斜的沙坡上,一直蔓延至水中。有水泡在表面漂流,在水底有光环围住的圆形暗影或是暗一些的斑点追随它们,这些斑点到底是影子还是反射而来的呢?
河流寂暗处似乎没有湍流,灰尘静静地飘在水上,它们是从树上落下,或被风远远地吹来,风停了就落在水面。树枝的影子自顾自地映在水的表面,绿水上的游尘接住它。在河岸凹面里和避风处,风携来浪花直上河岸,因久经冲刷,泥土掉落下来,而形成一些小的沙滩。
小浪卷上斜坡,每一浪所达到的高度都不相同,也不相似,冲洗着微小的碎石与沙砾,只有小石头随着波浪来回震动,甚至随波漂流。在经过这番研磨后,这些小石子会最终成为沙子吗?一只小船的龙骨刚留下一个凹槽,横亘于河底,这只能是不久前形成的,因为这些席卷河底的石砾、沙子会在几小时内填平槽印。这些颗粒的运动不具有持续性,而是断断续续地;一会儿升腾起来,向前几英寸,接着沉下去,一两分钟后又升起来向前。
迎风望去,水上色泽暗淡;但是水流以下的另一面,密集的光点闪烁隐现。在逆流而行的船后,水流分为两拨渐宽的浪,像延长的“V”形,向两边延伸,闪着光,每一桨的划动,以及光滑的船桨出水时,都反射着阳光。船仅仅接触在水面,而非陷在里面,因为水很清澈,可以看见下面的龙骨。
在河底腐朽的桩柱边,深深的漩涡在一圈圈地慢慢旋转;木桩与河岸分离开来,因为漩涡带走了它们周围的泥土。现在,浪向前翻滚,人若紧随其后就可见暗色的斑纹在水波中来回飘动。还来不及分辨它到底是什么形状,那阴影就开始延长,从一个圆点变成椭圆,椭圆融进另一个椭圆,又在远处复现了。在汛期,湍急的水流更敏锐地反映浅滩的地形和其下的河岸,水从底部连续冒出不规则的圈,好像那里的水是从中心在扩展,水流分开的边缘有泡沫,漩涡周围也有波纹。
沿河岸有小小的漩涡,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旋转,仿佛被向下吸着,好像是水中立了管子。长一些的直纹漂荡前去,渐变为曲线,而在其即将成为螺旋状的时候,却又舒张漂离开来,于是它们就这样在卷绕与舒展间变化,随波逐流。某种程度上,它们形成了传统绘画中的一笔曲线,正像亚述[1]人的浅浮雕里,表示水的那一笔。
春日阳光下,闲散的河流顺势向前流淌,不过看似平静的水面,每一部分都在变幻;因此,更全面地看,整条河流都变动不居。在一个宽阔的弯道,河上泛起绿色,河水在山谷间更显温柔,平静地迎风流淌而去。
绿草地向河岸倾斜,暗色雪松扁平的叶子,一层高过一层;两个小岛上的绿树:有树叶轻巧的白杨;高大的榆树,新鲜嫩绿;绿色的山楂灌木与绿水相映,树木倒映在如同抛过光一般的水面上;小岛之间窄窄的水道上,一只白天鹅漂游着,一艘漆绿的小船停在草地边的小水湾里,被大树枝遮挡,几乎注意不到它。红色屋顶和天窗在树后显现,暗黄的墙几乎被隐去了,它们的重重暗影在河岸边忽隐忽现。
河对面,一片宽阔的草地在纤道下舒展,在阳光下生辉,沐浴了阳光的蒲公英在草丛间闪耀。时不时有夜莺在山楂间唱歌,也未能引起注意,榆树公园里一群寒鸦叽叽喳喳。不过在一个弯道处整个河水向着阳光敞开,映着天光,变成蓝色。等洪流再到一个弯道,它直迎着风,一块云飘来,清风送爽,荡漾的绿水拍打出泡沫。
水流沿岸而下,留下一条像海浪般的痕迹,由树枝、朽木、落叶、像蛇麻草的奇切斯特榆树花组成。它们浮在水面,又留在这里。激荡的水上一群褐色的燕子来来去去地疾飞;从贯耳的风声和拍岸的波涛声里,柳林间莎草文须雀的啁啾声嘹亮地响起。
水势又起了变化,奔出水坝后,它向前飞跃,裹挟着泡沫飞奔。河岸像海滩一样露出水面,碎石上架起一艘艘老驳船,人们正在修补它们。有只小船的一部分停在沙滩岩石上,水流好像在努力把船全都拉进水里。它光滑的表面游弋着明灭的光亮,反射自浪花。桥边有一队这样的小船正等着受雇,一个水手拿着杂色的拖把在清理这些船,看见我正在看它们,于是在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也没下定决心是否要乘船之前,桨和坐垫就准备好了,我选了个位置,开始在河上被轻柔地推向前。
过了拱形桥洞,就没有障碍了,我把桨放在一边,斜靠着船,任它飘过停在最浅处的装载碎石的船,船的载沙量在上升:一个人紧握铁铲的柄,他的同伴转动绞盘,绳索将袋子从船底拖上来,石子装满了袋子,最终被拖至水面,倒进船内。
这艘船更像是一个飘着的盒子,四边方方正正,这是为了扩大容量而建,并非为了航行速度。在不同的地方也停着别的船,都在忙于工作。这艘船上的人竟没看见我的桨闲着,继续有条不紊地忙着,他们放下铁铲,固定住柄,旋转曲柄,哗啦啦地将石子倾倒在船上。
这些石子是从哪来的呢?像河水一样,它好像也取之不竭;如果河的一边被掘尽了,就将船开到刚刚恢复的另一边的河岸。如果空洞加深,渐渐地也能再度填平;如果新开了水道,过些时日也会再度变浅。裹挟着沙石的洪流在暗涌,但是表面水流清澈。这么多个世纪以来,这河滩也未能完全清除掉碎石,岸上的碎石也未能被完全冲走。
小船又漂起来,最初很慢,直到水流托起它,带着它前行。不久,可以看到一个驳船港口,在这里驳船可以卸下货物。有小道引向河边,那里泊着等待受雇的船——窄窄的平底船,有十几只之多,一直在锚地等着,直到法规允许投放诱饵进行捕捞。能看到棚里放着小船,用帆布仔细盖着,上了漆的船尾高耸,且油漆已干;成捆的橹和短桨靠着木质墙壁。
另一个棚的门开着,可以瞟见里面有些木屑和工具,工作间里的薄木板混乱地搭在一起,形成一个让人费解的框架。这些是造船者的压杆、支柱和别的发明物,以将船固定,这样使船的线条正确且优美,山毛榉的龙骨上,暗红的桃花心木层层铺就,工匠给船上弦时就好像制琴家给小提琴上弦一样,非常专注而细心,并且对线条和各种最佳比例熟稔于心。没有太多叮叮当当,咯咯吱吱,或砰砰嗙嗙的声响;噪音也极少听到,有的只是精湛的技艺。
渐渐地视线更宽广。河在远处白色的桥下延伸:岸上红瓦山墙的房子到处都是;在它们后面,碧空清晰地映衬着教堂的尖顶。驳船随处可见。在纤道边的煤矿工人,肤色黝黑如其货物,正等候着一旁啃着山楂树篱的马匹将他们拉上岸。码头边上劳工们在弯曲的木板上推着手推车,从驳船向着岸上的大车运货物。一只拖船来到桥下,鸣笛喘息,每一声都在桥柱间激起回声,被它后面满满当当的平底船紧紧拖住。它们前面的水形成的浪花几乎要冲上甲板,接着又以巨大的浪向尾部席卷。
港口处的水在码头一边是向上逆流的,泡沫也跟着向上而非向下。绿色信号旗位于河流远处的沙丘上,旗杆底部被掩埋,弯弯的顶端也只刚刚可见。旗子一会儿随水的律动摇摆,一会儿随风倾侧。“爱德文和安吉丽娜”号停在渡口,等着被曳入锚位,经过从罗切斯特到此漫长而艰辛的航程后,它的帆也卷了,绿色水桶也因为跟船尾猛烈撞击而磨损,船舵也松了。
即使对坐驳船的人来说,也有滑向深水的危险。就像这艘驳船,并不缺少美观或趣味,它能如此,是和盐水的拍打分不开的,水上常溅起盐水飞沫。就像这艘驳船,在世界贸易中有一席之地。这些方头驳船所到之处,岸上的特色建筑古旧,有窄街与危楼,窗户上挂着锚与帆,这附近有没有一家驳船小酒馆[3]呢?
“嗨——呦嗨!”
突如其来的喊声吓我一跳,四下看了看,发现一只空的黑色驳船,从我面前无助地顺流而下。这巨大的船无声地向我开来,船头前的浪花闪烁着光,灿烂而飞速的光。船桨划了两下,就带我离开了它旁边。
[1]亚述(Assyria):是兴起于美索不达米亚的国家。公元前8世纪末,亚述逐步强大,先后征服了小亚细亚东部、叙利亚、腓尼基、巴勒斯坦、巴比伦尼亚和埃及等地。
[2]推断这里应该是指One Tree Hill,位于伦敦格林威治公园内。
[3]驳船小酒馆(Row Barge Inn):泰晤士河畔亨利(Henley-on-Thames)旗下的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