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伦敦郊外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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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河(1)

夏日氤氲,飘染着轻淡却可感的色泽。它不在眼前手边,亦不在强光照耀处,若是凝神细看,有时它就悄然远逝了。在金雀花和石南之上,在麦田温润的凹隙里,在渐升的高地周围,那不只是空气。那不是青雾,亦非秋日湿气,也不是来自远山树林的蓝油彩。

桃树和葡萄树正花开灼灼,亦是夏日正灼灼。空气里丰沛地流溢着从田野、花朵和茂林里散发出的清香。当然,严格地讲“灼灼”并非精确,不过除了“灼灼”,还有哪个词可以形容这一派流光?恬静而灿烂的夏日午后,亦可见这流光浮在泰晤士河的小岛上,那里柳树庇荫,正在特丁顿船闸的上游。

齐平的麦田向着里士满区延伸,泰晤士河穿行其间,沿岸是树木繁盛的山丘。而沿着纤道的河岸峻峭,不见树林或灌木;不过草地却适于让人驻足休憩,而且临近奔流的河水,气温总是更宜人。河岸边的一些地方土壤松软,被河水裹挟而去,也是在这里新土与岩石曝露于日光之下,景天长势繁茂。山顶小道高踞于河流之上,环绕着麦田,道边的野草被自己的种子压弯了腰,将小道遮隐了去。

六月初,烂漫的三叶草背负着花朵的重量,恹恹欲垂,拂过行人视线的是一亩接一亩的紫色。开花的豆子散发出清香,时不时地飘过河来。还有,云雀从绿色的麦地里唱着歌,一飞冲天;不一会儿蝴蝶在黄色的麦穗间嬉戏。在转动定律的作用下,大麦在阳光下泛白。即使是干爽的白日或充盈着露水的月夜,从河流延伸到山川,这片平原从未缺少过清香、色彩或歌声。

夏日总是短暂,接近特丁顿船闸的大麦地一角,一簇簇锦葵长到了齐肩高,粗如手杖,鲜花款款垂落。罂粟填充着大麦杆间的每一处罅隙,猩红的花瓣向下翻卷,慵懒地展现它饱满的颜色,麦芒低垂下来轻抚它们。罂粟在同一块地里铺成一片猩红的底色,金黄的小麦从中蹿起来,期间不时闪着野菊苣散射的蓝光。

麦田间纵横的小路没有围篱笆,路人真是在麦地里行走,可以顺手采摘几根。麦穗高过了孩子的头顶,他们一边跑一边欢呼着,好像正跑向母亲的怀抱里似的。

纤道的下面,拖曳索经常从柳树丛的根部拖出来,将它们压得很低,水酸模举起粗壮的树干和宽大的叶子。一束束糙叶的聚合草向下长到了水边——的确,枝干的粗糙有时是它曾经在水下生活过的标志,比如暴风雨之后涨潮的时日。这些花朵不像其他植株那样呈完美的铃形,倒像是管状的。它们生发于四月,随即变绿,整个夏日里都能见到其踪影。日渐浓密之时,铃形花朵的白色会添在岸上的绿色里,要不是太多的花朵经常被叶子遮进阴影,它们还会锦上添花。

水石蚕又称春蓼,它的穗伸展向四周,小小的花朵簇拥在茎的顶部;叶子呈柳树叶的形状,河岸上地势下陷形成地洞或断裂,也被水石蚕笼罩。再向河的上游走约一两英里,就可见浓密的艾菊,开着像金纽扣似的花,如同轻柔细嫩的叶,如果在指间揉搓,会留下一股奇特的芬芳。这里也长着黄色的珍珠菜,窜起它细长的茎,直追矮矮的灌木柳,好让明黄的花朵从暗影里展露而出。

河流呢,宽阔、丰沛而充盈,在它所及之范围,尽情展示那荣光;从一棵树山[2]直到船闸,河道基本是直的,河水漫溢在视线内。在山林间,在被众多的小岛隔开的地方,或者在满是树木篱笆的地方,河流只不过是美景的一部分,而这里的河流展现出全貌。长长的河岸向上延伸,不见树篱也不见栅栏,只有齐整的麦田将视线引到河水那边去。在河上游览的人会不觉间折服于这无边的宽广。

船的侧面刷过清漆,在水里滑得轻柔,前行时并不激起浪花,可以看到每个黑色的铆钉帽,几个小点连成一线向前劈波斩浪。船桨则在稍后的位置,好像它感受到水从涡流里拉住了它,柔软的木桨只好任其摆布。破浪处前方升起一波浪花,被船排斥回去,向外推卷。每一桨都将力量蓄至船首,随着船向前划行,船桨显得愈加无力。船桨划出一个接一个的涡流,它们以三股力量涌向船尾,一圈又一圈,向后、向外。船员将自己的生命维系于这条船上,有生命的人与无生命的船合而为一,船不再是块木头,更被赋予了生命。

也许在微风里,一队挂白帆的船要转过柳树荫蔽的弯道,不过泰晤士河的水手对付这些没有问题。泰晤士河上游的风比别处的更难捉摸。这一英里会遭遇疾风,下一英里也许就很平静,或者断断续续从高高的树篱上吹来的微风,让船上的信号旗翻飞,但还不至于吹动风帆。就是在一英里内,船的一侧也许风起水涌,另一侧却连一片叶子也不会动。不过水流常在,船也在不停漂流。

好终于机会来了,正当船倾侧时,就应该转向,湍急的浪拍在船头,发出回响,大帆几乎拂过了柳树。若是没转向,或者迟迟未转,那么在龙骨的摩擦声里,船就马上搁浅了。其中要领,不过就是抢风而行、抢风而行、抢风而行——一浪接一浪。

没人可以总是为行程选择良辰,比如,也许紧急的事情就不允许;需要出行的时候,大风却不期而至,于是未来一周将瓦片和烟囱刮得到处都是,将伦敦的电报线摧折,让周六的出行计划落了个空。乘船出行者要持无比的耐心,同时做好也许只能让船向前一英尺的准备,他的判断总能让他在重要时刻不失时机。

不过天气和煦的短暂时光弥补了延迟的损失和单调的平静;当船行驶在判断准确的航线上,就会快速反应舵的指令,服从舵手的意志,那种尽在掌控的感觉应该是航船的乐事。还有别的人也找到了乘船的快乐。阳光灿烂的早晨,当船尚停在港口,有些嬉笑的女孩子会从草地跑到船上来,她们用酷似水手的架势检查绳索装置,确保一切井井有条。当一位女士身着紧身的服装,胳膊高举过头顶拖拽绳索时,这身衣着最能显示出她曼妙的身段。

河上的生活一去不返,以前是小船、四桨船、独木舟,还有在弦外支架上的孤独划船者;现在,时不时地有八个桨的汽艇,驳船船员在浴盆一样的游艇里,站起来推短桨,而不再是拉它;男人们肩上缠着缰绳,像马一样逆流拖拽着船货;平底船用竿撑过阴暗的隐蔽处。桨激起的水声、船头劈开浪花的的声音都是欢快的声响,有时竟成了一首歌,而且总有低音伴奏,风又让它加速,声音就升高成了尖声咆哮。最后一道坝将浪抬升,这是泰晤士河进海前的最后一跃。坝的岸上长着柳草,密且多,波浪将柳草的根打湿,它们有齐肩高,开着喇叭状的粉色花朵。

让我们回到岸上沿麦田而行,那开阔而荣光熠熠的河流在延伸。傍晚,日落的余辉映在云层表面,呈现出玫瑰色与金色的色调;蝙蝠在徘徊,夜鹰时不时地在空中沿着不规则的路径飞行,随着夜幕降临难以跟踪观察。是我弄错了吗,还是翠鸟的数量真比往年明显下降?以前我还能看到它们,现在却看不到了。漫长而严酷的霜冻对这些鸟儿是致命的,有些就死在栖木上。

我还可以再为泰晤士河的水獭说句话吗?我国名副其实的野生动物名单已经非常非常短了,每一种的灭绝都是严重的损失。人们为了消灭水獭想尽办法。它一到河里冒险就会碰到陷阱、网、猎狗、叉子、砖块、各种弹弓还有毁灭型的自制炮,让它性命难保。如果我没记错,一个被陷阱捕获的水獭旋即就被铲子或耙子敲死了。

现在我们知道,狐狸对鱼类的严重破坏,可是给它们一篮子的“诱饵”又怎么比得上一只水獭呢?水獭的数量再也不会很多,即便是有,人们也会拉来猎獭犬,于是我们就会看到它们之间的角力。我想,伦敦人很少意识到,古代英格兰与现代文明之间,水獭是最后几个连接者之一。

海狸没有了,水獭还在,来到有名的诺丁顿船闸的另一边,它离这座大城市如此之近,每逢节假日,总会有上千只船载着来呼吸新鲜空气的男男女女,经过船闸的入门。据说海豚,甚至海豹,有时都会到威斯敏斯特冒险一次,水獭也会去金斯顿。这样,大海将它的居民送来,与伦敦塔桥上来来往往的民众打了个照面,水獭作为与旧日时光的最后连接者,依旧尽力在附近存活。

也许泰晤士河在春日或初夏时节看起来最迷人。从远处看第一眼,宽阔的河流尽收眼底,河水平静地流淌,即使是在草场与麦田之间的水流也很安详。不过,来到河边,不断变化的纹样精巧地追随着闪闪银光。高高的河岸避开了风的直接吹拂,飘渺的空气在其间推荡,掀起来来回回的波纹;这样,它们并非在背风的岸边行进,而是相遇后波纹互相叠加。这流光不间断的上下起伏,没有确切的方向,使光线零落,不再有闪烁,而代之以无尽的银色剖面。

它没有固定的纹样。本来相纠缠的光现在又分解为一幅图画,乍看起来都是一样的。这些水波并无图案,要是愿意,可以盯着这光亮的迷宫,眼睛却捕捉不到线索,所以还是放弃寻找图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