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子草莓的小白花瓣,在四月的阳光下恣情舒展,树木尚未丰茂,使得阳光可以穿过树叶,直射到潮湿的堤岸上。此时,正是去克雷盖特小路走走,开始一年中第一次踏青的好时光。丘地上都是苔藓,苔藓之间铺满了草莓纤细的匍匐茎,浅沟里到处是黑色和棕色的老叶,上面冒出一些花儿。野草修长的叶片向上窜出,弯似卷羽,不久就会把这些花儿掩盖。
罗伯特氏老鹤草长着绯红色的梗和叶子,横跨过丘地的凹隙。壕沟低处,野防风从水面窜出,叶子宽大,自由伸展。灰白色的“吉克斯”(白芷)生于去年,歪歪扭扭地长在林下的灌丛之间,它们斜倚在树下,已经从根部开始腐烂,仅靠一些枝杈支撑着。
在灌木丛的庇护下,大戟顺利挨过冬季的霜冻,棕色枯萎的头部正生出黄绿色杯状的新叶子。一些男孩子常喜欢揪下大戟的叶子,掰断它的茎,观察白色的汁液从里面溢出。整株大戟里充满了刺鼻的液体。一轮轮车叶草和繁缕像草似的叶子正在长大;繁缕虚弱无力地抓着地面,有时候甚至会在采花时不小心将一整株连根拔起。
无论从哪边看,这些丘地都占地宽广,有些地方生长着繁茂的黑刺莓丛和石南、榛木和山楂树。灌木丛上方,幼年橡树和西班牙栗树挺着笔直的树干,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使丘地看上去与其说像树篱倒不如说像树毯。树木去年秋天的落叶还躺在灌木丛下,早已枯干变脆,乌鸫在落叶堆里翻来翻去,弄得落叶沙沙作响,听上去就像有动物在近处徘徊一般。
四月过后,整个辽阔的丘地都变得葱葱茏茏,山楂树和黑刺莓丛、石南和榛木都纷纷长出新叶,繁茂若蓬的枝叶挡住了树林深处的景象。但灌木丛上方,橡树和可以食用的栗子仍然是深色一片、光秃秃的,跟树下鲜艳的绿色对比,看上去几乎一片漆黑。粗大的树枝裸露着,上面可以清晰地看到驻足的鸟儿,不过鸟儿一旦飞入灌木丛就很难寻见了。苍头燕雀叫嚣不止——因为这片树林是它们至爱的度假胜地——还有黄鹉沿着树下的灌丛飞窜。
宽阔的树篱后有一片犁过的耕地,那也是苍头燕雀的最爱,耕地间夹杂着草地,草地边缘的绿篱上方总有一排鸟儿朝小路飞去。虽然黄鹉色泽明亮,可一旦停落在耕地棕色的土块间,便难以发现了,仿佛土壤的棕色能把黄鹉的颜色蒸发了一般隐了去。一只白蝴蝶沿着小路翩翩飞来,飞过树下时,有只苍头燕雀一个俯冲想要把它叼进嘴里,但蝴蝶安然无恙继续翩翩飞舞,苍头燕雀无功而返,又飞起来。
我的头顶有棵橡树,树上传来朱顶雀甜美的低吟,阳光落在它玫瑰色的胸脯上。正如城墙的炮眼暴露了城墙的厚度一样,从进入树篱的通道也可以看出树篱的厚度。有人给一块新碾的耕地安置了一个入口,一只雄雉正沿着微微崛起的“领地”漫步,它离我很近,脖子上的色环清晰可见。不一会儿,这只雄雉发现我在注视它,钻进犁沟藏了起来。
下条通道通往一片牧场,同样设在灌木丛的深处。牧场里,去年的酸模草还横七竖八地挡在地上,一簇簇野草和灯心草四处丛生。有只山鹑和同伴走散了,正朝田地的另一边呼喊着,听到同伴的应和声后,立刻从低矮的草茬中跑了过去。它昂挺着脖子,探着头四下张望。这只山鹑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要大,它脚步轻快地钻过小树丛、酸模和灯心草丛。不过突然之间,它像是辨不清路似的,蹲下身来,隐没在草丛里了。
离这里不远处有个梯蹬[1],坐在梯蹬上视野开阔可以望到两块毗邻的草地,它们中间隔着一片小树林,小树林由一群梣树和幼年橡树组成。较小的那块草地上长满了一簇簇灯心草,绿色的蚁丘点缀其间。就在那里,刚刚超出猎枪射程的地方,两只野兔正在用餐;它们细嚼慢咽地啃完了最嫩的草叶,之后便悠闲地蹦到大约一码外的另一个地方。再过一阵子到了夏天,野兔的出没会使这一小片夹在通道和树林之间的草地变得生机盎然。
此时凤尾蕨开始沿着树篱长了起来,在小树林拐角处有一片生得十分秀美,此外还有几片凤尾蕨散布在远离树篱的蚁丘之间。野兔把这些蕨类植物当作钟爱的庇护所,它们不停地从里面钻出来,一阵觅食之后就开始互相追逐,而后又藏了回去。今天这里只有三只兔子,它们似乎不敢远离藏身之处。
一只绿色的啄木鸟一边望着这些兔子,一边在树上啼叫,之后一眨眼的功夫便飞过草地,远远地跑到了另一棵树上。有时我还会在这里看到一只斑点啄木鸟,虽然仲夏时节它会隐没在繁叶之间,但到了冬春,就会看见它哒哒地轻叩树的枝干。
我觉得我在伦敦郊外看到的啄木鸟要比在远方或者所谓的野外更多。这条小路,长约两英里,两边树木成排,除了这片树林,附近还有其他几片;真的,有一片树林绵延不断从田野一直延伸到另一条路上,中间夹杂着几块草地。飞鸟恋林,自然常见鸟儿沿着这条路来回掠过。这里的树木正值幼年,等它们成年变老之后还会有更多鸟儿来此流连。
松鸦几乎一年到头都在路边的树林里尖叫,春秋季节则更为频繁,几乎每次走到这儿我都会看到或听到一只两只。翻过梯蹬,这条小路便下行至山谷,路边有一小片荆豆花丛,黑刺莓丛长在上方,里面空空荡荡,宛若蓬盖,荆豆金黄的花朵下长着洁白的银莲花。
每当六月份石南玫瑰在枝头绽放时,新割下的干草便散出清香,这清香从草地飘至树篱,通道蜿蜒地穿过绵延的树林。此时的橡树和栗树尚未成年,还没形成树拱,但它们绿枝交错,投下了婆娑的树影。正是在这树影下我们享受着夏天,从路上眺望那片刈割中的草地,看灿灿灼日在那里洒下它最酷烈的阳光。
高高的水杨梅和红酸模跃出草地,与下面洁白的牛眼雏菊交相呼应;滚滚热浪吹过,远方的树篱随之颤动。树林间传来斑鸠轻柔悦耳的咕咕声,乌鸫攀上橡树一展歌喉,树间传出它宛转悠扬的音调。
有时在山楂树或路旁高草的深处,我会发现一阵骚动,动静快得让人看不清究竟,其实那是一些小鸟在花枝间蹿跳。荨麻树丛里似乎有一只白喉莺或鹪鹩,它在习惯性地蹑手蹑脚地走动。根据颤动的树叶,你或许能判断出它方才的位置,但现在即便你穷尽全力、密切注意,也很难发觉它在哪儿了。不过这小小的骚动却让人觉得绿篱里无处不是生命。
头顶的橡树上栖息着一些鸟儿,可闻却不可见。燕雀从刈割中的草地里一跃而起飞向树篱;同时又有其他燕雀从树篱飞出,停落在草地里消失不见,就像隐没在森林里一般。一只画眉沿着草地外的矮木树篱飞行,掠过一个院子的入口。轻风吹来了蜜蜂,它们随风滑翔,斜着身体从电线之间穿过。蝴蝶在正割着的草地上拍翅而飞,险些撞到水杨梅上。许多不同颜色的昆虫慢悠悠地在酸模的茎上爬行,到了顶端便起身飞走。
这里每个生命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空中燕子的叽喳声,林中小金翅的歌声,栖息在山楂树间的小动物使花枝摩挲引起的声音,微风捎来的蜂鸣声;就连蝴蝶无声拍动的翅膀和吹过田野的热浪都带着音乐的律动感。
此时叶子正在长大,树的汁液正被汲起,坚硬的树干因为吸收了汩汩汁液而粗肿胀大;草叶在向上挺窜;种子在生长成形;五彩的花瓣在伸直舒展。我靠在门前,醉梦般地倾听四周,恍惚间觉得这一切虽无声无息,但我的心却可以听到,同时盛夏橡树上传来的嗡嗡声亦萦绕耳边,时而低落时而高扬。南边树干上闪烁着璀璨耀眼的光芒,我虽不敢用眼直视,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