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年春天尤为湿润,所以今年就特别干旱,我便可以走入小路和小溪之间的植丛,那里莎草和菖蒲生得低矮,可以看到莎草鸟类。植丛中有棵山毛榉长在溪水边缘,它离水很近,树枝低垂于水面之上。它的一圈树干生出很多小嫩枝,通常情况下山毛榉的树干是不长树枝的,但一些发育不良的山毛榉也会长出一些。败叶从高处较长的大树枝上纷纷落下,顺着溪水流去,而低处离地不远的地方,叶子还长在短小的树枝上,干枯棕黄,整个冬天都沙沙作响。
有一种菖蒲长在树干附近,菖蒲的最高处几乎够到了叶子。整个冬天,不管寒冰霜冻多么冰冷,之后的风雪如何凌厉交加,在树叶的庇护之下,这株菖蒲都鲜绿依旧。清晨,这棵山毛榉的树影一直伸到小溪的桥上,我找到的那条鳟鱼就是待在这片阴影里。低垂的树枝下,有一处堤岸一英尺高,形成一个小崖,上面布满了苔藓,在这里我发现一些尖嘴鼠跳进水里来回游走。我常路过这里,但只见过它们一次。我好生好奇为什么没再见到它们。
就在山毛榉的树影下方,有一处松软多沙的水岸,沙地里可以发现黑水鸡的脚印。大雨过后,这片植丛的很多树就会泡在水中;秋天时,它们的落叶飘到溪水里,在水流的力量下或作逗留或被浸湿,在水面上不断累积有好几层厚。这一片落叶叶边相叠,有红的、棕的和淡黄的,上面有清水轻摇、树影横遮,边上还沾着一些干枯泛白的野草。一棵七叶树的果子掉到了灰土路上;高处的树叶被秋风染成一片绯红。
溪流上有座小桥,我最喜欢的鳟鱼曾待在其中一个桥拱的后面。有时,一大早,山毛榉的树影一直伸到鳟鱼常来的地方,剩下的时间里,这座小桥也会投下阴影。站在小桥上,从朝南的矮护墙往下望,借着强烈的光照就能看清水底。夏天时,可以看到水底有一株绿色的植物随波摇曳,既不是野草也不是菖蒲,而是一种长着淡绿叶子的植物,看上去仿佛是偶然漂来的,它就是泽芹。
水岸这边,小桥的阳面附近,一些勿忘我正值生长季节,水毛茛正开花,菖蒲躺在水面上,像停泊的小船一样轻轻摇摆。微风吹起一阵涟漪,金光闪烁;光线反射到桥墩上婆娑起舞。路人很自然地被吸引到向阳的护墙一边,溪流上,轻风穿过草地吹到那里,洋溢拂面。你能一眼望到水底;还能看到湍急的水流在桥拱下形成一个深深的漩涡,但是恁你看多久,也不会发现一条鱼。
以前,我常去兴致勃勃地观察那条鳟鱼,久看不腻。它总是待在另一边有阴影的地方,躲在桥拱后面,在永恒的阴影里静静等待可能到来的任何东西。有时它发现相中的猎物,会突然冲出一码蹿到桥下捕食,然后又游回去停在原地,除此之外,它几乎一直靠着拱侧待着,很少改变位置。倘使有人从那边的护墙望去,阴影重重也看不见水底,更看不见它;即使夏日中午阳光充足,水面上一层炫目的光膜也会阻挡视线。一些角度阳光炫目,就是眼前的墙上有幅画,你也看不到。就算有人更好奇探出护墙张望,它转瞬之间就躲到桥拱下了,所以没人见到那条鳟鱼。
人们在池塘钓鱼,边上就是莎草鸟类在啁啾婉啼,只有几步之遥。北边凉荫里可以看到桥拱,拱下的溪水从山毛榉近旁流过,可是竟没人朝那里望一眼。三年都是如此。连续三个夏天,无论何时,只要我经过那里就会饶有兴致地观察那条鳟鱼,日复一日,每次近旁都有来此垂钓的人。就这样,虽然没有特殊保护,那条鳟鱼却得以躲过众人注目。有时想想真是奇妙,从它头顶走过的人成千上万,竟无一人看见,发现眼前之美怎么就这么难。
第三个夏天的一个早晨,我看见一位渔夫站在路上,正从护墙下方阴影区的水面钓鱼。不过他下钩的桥拱不对,用的饵膏也只能钓鲤鱼。他正钓着,沿路走来两位挖土工;他们自然也像别人一样悄悄走上前去看渔夫如何钓鱼,刚走上去,其中一位当即发出一声惊叹。他看见了那条鳟鱼。因为渔夫用饵膏垂钓,只是安静耐心地站着,那条鳟鱼没有疑心,现身出来,于是让挖土工看个正着——竟是一位挖土工最终看到这等奇物,说出来谁能相信。
这位挖土工显然知道怎样才能看穿水面。他告诉了渔夫水里有鳟鱼,顿时激起大伙儿一阵兴奋,又是换鱼钩又是换鱼饵。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但耐不住焦虑不安,就继续待在那儿,担心别是最坏的结果。好在渔夫最后失败了;第二天那条机警的鳟鱼仍旧待在原地,接连几天都安然无恙。那个渔夫要么是不能来了,要么是气馁了,总之,他没再尝试。鳟鱼逃脱厄运,显然比以前谨慎多了。
次年春天,那条鳟鱼还在那儿,一直到夏天我都常去看它。这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它还在那里;我还带着朋友去看这条奇妙的鳟鱼,它可是让那些懒惰的渔人和偷猎的渔夫颜面扫地,最重要的是,环绕着它的不仅是桥下的阴影,还有蒙蔽了众人头脑的无知盲从的阴影,他们想都没想过这里会出现一条鳟鱼。但是,一天早晨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在远处的小溪下游,可能要跨过河床铺设一些可恶的主管道、支管道或者其他劳什子,于是小溪里筑坝拦水,坝的位置就在小桥的阳面,多余的溪水从侧闸门统统泄走了。
于是,再去看小桥,桥的一边是上游宽阔的小溪,眼看就要溢过桥头,另一边是菖蒲横七竖八地躺在下游的淤泥里,野草枯萎,河道干涸,一直干到山毛榉附近。只在山毛榉耷拉的树干下还有一小片泥浆,这个肮脏的泥洼长约两码,宽度很窄,深不到三四英寸。我就在这里发现了那条鳟鱼。它的脊背从浅水里露出(因为水浅,鳍片一定时不时碰到淤泥)。一旦它浮到水面之上,我就能看到它身上的斑点,清清楚楚如同在手。它四处游荡,想要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家园突然变得这么狭小。
为了越过水底的枯枝,它两次侧起身子浮起来,一身的美丽完全呈现在空气和阳光之下。接着它游到浅洼的另一处,隐没在泥浆里。之前我提过,激流冲走了桥拱下方的淤沙形成一个漩涡,如今就在那里,它最钟爱的桥拱旁,有一个深水洼。水洼上方的溪流被水坝截断,但洼里还存有一些溪水。山毛榉下,这一深一浅两个水洼由一条通道相连,鳟鱼正好能够由此过去。
这时我只企盼它游到深水洼,两个水洼之间的通道狭窄,我真希望下场大雨,使通道一时加深,好让它顺利游过去,我似乎坚信它一定会回到桥拱下面,没有一丝怀疑。要是那些可恶的主管道、支管道,还有乱七八糟的修理能早点儿结束就好了,就算现在也不晚,它还有机会逃脱!我的焦虑与日俱增,消息灵通的人很快就会得知小溪上建坝的事,这些遗留下来的水洼一定会引起人们注意。
周日一到,警报还是响了,四个男人袭掠了桥拱下水洼。他们脱去鞋袜,跳进水里,桥拱两头各守着两个人,旁边的淤泥里插着一把捕鳝叉。他们用叉子搅动泥浆,把手伸进水下乱摸,浆水变得更加浑浊秽暗。这种野蛮人的行为没人能看得下去了。
那条鳟鱼这么奇妙、机警、迅速,会不会已经逃之夭夭了呢?这些人会不会压根儿就不知道这里有条鳟鱼,会不会只是来找鲈鱼、丁鱥或者黄鳝的?这水洼很深,鳟鱼速度又快,他们也没有捆上它,它会不会真的逃走了?就算他们真的捉到那条鳟鱼,或许会大发善心,又把它拿到自己家附近的水里放生了呢?有没有可能它奇迹般地找到路,已经逃到下游其他水洼里了?
一天晚上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可能会给那条鳟鱼带来生机。这些带有“也许”“如果”“可能”的假设让我仍心存一丝希望,让我觉得某天还会再见到它。可是事情发生在初夏,如今已经入冬了,山毛榉都长起了棕斑。椴树丛里的莎草暗淡无光交缠错杂,菖蒲似剑一样的叶子也变得锈黄;白嘴鸦栖息在橡树上,麦茬地里人们正在耕犁。我每次经过小桥,都会从护墙那里望一望幽暗的溪水,却再也没有见到它。没有了鳟鱼,那里看上去比往日更加冷瑟、暗淡、乏味。人去楼空,只剩刺耳的风声从白杨树间啸啸而过。
[1]原文的用词是Withey-bed,该词是古英语,意思是种有不同品种的柳树的树林,并且这些柳树专门用来被人砍伐,源源不断地为人们提供干柴。
[2]黄菖蒲(Yellow Iris):虽名为“菖蒲”,却不是菖蒲属植物,它是鸢尾属的植物,因其拉丁名有“假的菖蒲”之意,且开黄色花,故得名“黄菖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