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与朔师
13627200000044

第44章 带着镣铐跳舞——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朔师印象记

崔寿

1972年的2月,我们这一届学生走进了朔师。1972年,在中国当代历史上是个特殊的年头。折腾了近六年的“文化大革命”似乎改变了面孔:学校开始招生了,教师能登台授课了,学生回到教室了。我们这些老三届学生被运动了六年之后,居然在绝望中看到希望与生机。经过几番推荐与选拔之后,我们怀着勃勃之情,开始了二年的中师生活与学习。然而“革命”毕竟是“革命”,师生们只能带着镣铐跳舞了。学生生活又就此开始,印象也就此产生。

印象之一:平民化的领导

1972年2月,农历正月十七,从山阴、怀仁、阳高、天镇——北同蒲沿线的学生集结在了朔县车站。口音虽然不同,但都带着时代的特征:男同学喜欢戴黄军帽,斜背着黄挎包,“为人民服务”几个字赫然在目;女同学一律扎着短辫(同学们戏称有两把锅刷子),衣服也不另类,一样的蓝或一样的黑。

车站广场上几个推自行车的和一伙没推自行车的中年人在招呼:“朔县师范的新生到这儿集中啦,跟着我们到学校去。”十几分钟后,自行车上挂满了行李。大家组成一条长龙,沿铁路线南行,脸上荡着春风,耳畔响起笑语,上铁路桥,穿恢河谷,朝学校迈去。

朔师生活就此开始了。

第二天的开学典礼上,推自行车的和徒步的人居然堂正地坐在主席台上。原来他们就是这所学校的领导:刘甦民、白廷汉、杨培森、李尧、韩秉友、赵涵秀、马海成、樊溥发……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了,他们不是学校的员工吗?堂堂的朔县师范的领导居然上车站接学生?会后,同学们窃窃私语:朔师的领导没架子。究其原因,大概是政治的“洗礼”抑或“灵魂”曾被“触及”。认识可能偏颇,但他们的确说话和气、态度和气、办事和气,连批评学生也和气。他们衣着朴素、居住朴素、作风朴素,连工作条件也朴素。

我曾去过刘甦民(校党委书记)的家,正赶上吃晚饭:几碟小菜、一碗稀饭、玉米面发糕。平民的膳食,与职位不相称。其实,当时学校的各级领导都不以职务自居,自然不官不僚。

清晨,学校各级领导与师生一齐起床,一起上操;课余时间,一起参加体力劳动,平田整地,耕田种禾。所不同的是师生休息了,他们还在开会、学习,“革命本色”不能丢啊。在这样的领导面前,曾经是“红卫小将”、“造反一族”的“文革兵”也从未张狂过。

印象之二:无奈的教学

用“教学软件”来衡定,70年代初朔师的“教学软件”相对单一:一本教科书,别无他物。没有教师用书,没有参考资料,甚至连课外读物也寥寥。报纸是有的,但政治化的文章累牍,不感兴趣。我喜欢文学,但文学还在监狱里、牛棚中。教育的春天没有来到,文艺百花园自然一派凋零。唯一可订阅的是《解放军文艺》。不过,一片喊喊杀杀,读不出文味,放弃了。

课堂气氛似乎民主,教师从不盛气凌人,锋芒毕露。敏感的话题不提,纯知识以外的内容不涉及。教师们还经常到同学们中征求意见,一片和谐。特别是“工农兵学员”提出“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的政治主张后,“臭老九”自然唯唯诺诺。

记得我写过一篇小评论,叫《学校应该有学校的纪律》。脱稿后想求得老师的雅正,于是敲开了我的语文老师丁明吾先生的家门。说明来意后,丁先生如捧到了一个烫手的山芋,欲改不能,不改不能。只是诺诺地说:“鄙人不懂,鄙人不懂。”不是先生不懂,而是先生不愿介入,不敢敞开心扉评时论事。

听说弋玜老师藏书丰富,我很想借几本读读。经过长时间的接触,弋老师对我放松了戒备。弋老师上课去了,我还待在他的房间,间谍似地侦找老师藏书所在。教师自我保护意识特别强,不愧被“运动”过的人,下课后就匆匆赶回。此情此景,我只能直言相告了。弋老师掂量再三,答应让我开个书单,帮我找找。一天后我终于借到了一本《艺海拾贝》,如获至宝。多年后我才知道,老师的几大箱书全藏在炕里。在书籍被禁锢的年代教师确也无奈,好在教师以个人的智慧保存了自己的所爱,也满足了好读者的心愿。时至今日,我仍感谢弋老师。他无奈地成就了他的学生。

印象之三:敬业的教师

七十年代初的朔师汇聚了一批精英。记忆中,可开出一串串名单;印象中,有一群群鲜活的身影:高济民、高树梓、张澈、常珂、刘同觉、许生亮、弋玜、李大丰、左立文、陈炀炯、刘志文、张同英、王运才、刘澜、靳翠芬、李宝彤、郭绍锦、王桂云、王淑娟、冯巧英……他们学识渊博,造诣深刻,是三晋的名流;他们爱岗敬业,为人师表,是朔师的瑰宝;他们任劳任怨,甘于奉献,是学生心中的偶像;他们谦和恭谨,君子风范,是世人的楷模。

高济民是我的恩师,也是我最钦佩的老师之一。在为人、为师、为子、为父方面深深地影响了我,我在师师中传承。

先生书卷气很浓,自然,治学严谨。面对我们这些曾已为人师的学生,也从不苟且。大概顽劣与率真是学生的共性,包括我们这些经历复杂的人。习作时偶遇自己不感兴趣的题目,便涂鸦了事。可先生从不敷衍,一个词、一句话、一种表达方式、一点认识、一种倾向,先生反复读、认真改、谨慎评。

听先生讲课,如沐春风。其时,中师无固定教材,教科书多由教师集体编选,篇目多、体裁杂。先生讲文学作品,激情喷涌,妙趣横生;先生讲史,如沧桑老人诉说着发人深省的过去:让你在笑声中萌发沉甸甸的思索,在凝眉中体会历史的精彩。

先生的教学放得开,不拘一格、旁征博引;先生的教学收得拢,条理清晰、主题突出。先生的语言时而俏丽、幽默,时而凝重、深沉。听先生的课不觉得累,只感到四十五分钟太短,兴致未尽。

先生的嗜好是吸烟,但从不一次吸一支。一支烟刚点上,猛吸两口就拧灭,灰烬尚温,又点燃了。询问其中原委,先生说:“省着点儿,省着点儿。”其实,香烟未省下,火柴也多用了。在那年头,买火柴也不易呀。我清楚,先生常常熬夜,在没有工具书,缺少参考资料的年代,要备好一节课,挖掘文本中蕴含的知识,全靠自我钻研。难啊。加上当时的九班的学生爱挑剔、能挑剔,给这伙人上课难上加难。高先生的教风一概认真、讲究。所以,备课——熬夜——吸烟,吸烟——备课——熬夜,熬夜——吸烟——备课,先生的晚上总跳不出这个圈儿。难怪,鲁迅先生一直处在烟雾缭绕中。

高先生是这样,当时朔师的教师哪个不是如此?清晨,和着钟声起床,值周老师生炉火,清扫教研组。其他教师与同学一起跑步、上操;白天坐班,或上课或批改作业;晚上学习,或政治或业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记忆中,没有迟到的教师,没有缺课的现象。课堂上既要陶冶学生,又不能掏心窝子说话;既要突出政治,又要绕开政治,难为他们了。在“政治挂帅”的年代,他们想潜心教学,不能;他们要潜心教学,不易。如果说,教学是艺术,在那个年代,教学成了特技。跳舞对舞者有较高的技艺要求,若带着镣铐跳舞,不仅考验了舞者,也锻炼了他们。

印象之四:勤奋的学生

当时的同学们清楚,我们被耽误的不仅是求学的年华,我们的知识也如同其时的物质一样匮乏。学校有教室,但教室不完全是读书的场所;图书馆有书,但读不到学生要读的书。办法总是有的。1973年能订到《广西文艺》了。我们几位喜欢文学的同学从生活费中抠出几块钱订了全年的杂志。我读杂志的办法是:先读作品,再写体会,后作“修改”。一篇文章反复诵读,不断咀嚼,在有心得后及时写下;过一段时间,在文章的空行间以自己的拙笔“修改”。先用蓝笔,后用黑笔,再用红笔。一般是狗尾续貂,然而在不断修改的过程中的确悟出了“道”。多年后孩子们翻检出我精心保存的几本“真迹”,还以为是我在练字呢,盛赞我的节约精神。其实个中滋味他们永远无法品尝。同事及弟子们羡慕我的文字功底,我内心的苦涩他们并不清楚。在特殊的年代,我们的特殊办法成就了我的语文素养,也培养了我的语感。

当时的同学们都在用功:夜深了,班主任和生活教导员检查就寝情况,玻璃一敲再敲:“休息吧,几点了!”我们学会了“游击战”:你来,我熄灯;你去,我点上;你在户外蹲守,我在被窝回味刚才读过的内容;你熬不动了,我精力正旺。时不我待,刻苦努力,以勤补拙,奋力赶上,这是当时我们一代人的心迹与行迹。

……

我不想评价那个年代,我只想怀念那些质朴的师长,我不想梳理往事,我只想把印象留在心底或纸上。或许零乱的文字能勾勒出其时母校的轮廓;或许残破的记忆能唤起同学们美好的回忆,或许粗疏的文字能一斑地显现出朔师的“魂”。唯愿岁月更替而爱岗、敬业、勤奋、笃行的朔师精神,能激励一代代人百折不挠,奋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