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与朔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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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朔师散忆

宋明宝

母校朔州师范党委办的同志约我写一点回忆文章,我不好拒绝,含含糊糊答应下来,这下可吃了苦头。虽然搞了半辈子机关材料,要写回忆文章,还真如小学生作文,有道是:“作文作文,我的仇人,不做不行,一做头疼。”人生在世,言而有信,看来头疼也只好认了。

掐指算来,离开朔师已经四十四年,对那里的记忆,如今只剩下一些零零星星的碎片,要将碎片连缀成文,就只好“散忆”了。

(一)

朔县师范是我党建国前在雁北地区办起的最高学堂。校址利用德国人建的天主教堂。学校所在村庄叫“米昔马庄”,大概这也是德国人的遗迹。建国后改作新安庄。

一进校门,就见形似克里姆林宫的宫殿式建筑,这是原来的天主堂,只不过把顶上的红十字换成了红五星。校园占地约一平方公里,院内屋宇错落,古木参天,桃杏李果,样样俱全。记得刚入校时,学校请来当时朔县姓霍的乡土诗人表演,有两句快板印象最深:“当当一打钟,放下营生去念经”,这大概就是当初教堂的写照。我们这些从穷乡僻壤来的农村孩子,走进校园,真像走进了一座古老神秘的花园。

时间一长,渐渐感到这里与我的家乡比起来,有三大怪事:一曰风沙大。每年春冬,总有十天八天大风黄沙天气,刮起来天昏地暗,大白天也得开灯;二曰老鸦多。不记得是什么季节,一大群一大群成千上万只乌鸦光临校园,遮天蔽日,啼声噪耳,粪便如雨,躲不及的,说不定身上就会滴上几滴鸟屎;三曰蚯蚓多而大。也许是院内多年经营,土地肥沃,这里的蚯蚓又粗又长,形如小蛇。夏秋雨后,便有大批蚯蚓从泥土里钻出,院中道上,到处蠕动,叫人无法下脚。虽然都是些皮毛小事,却是我对朔县师范的最深记忆。

(二)

朔师纪律严是出了名的。这里有一套完备的管理学生制度,校长、书记管,教导处、总务处管,班主任老师管,特别是还有学生干部管,管得学生服服帖帖。谁有什么不当言行,很快即可传遍全校。一九六四年秋我们刚入学,有的同学不懂规矩,调皮捣蛋,看到杏树上黄杏,垂涎欲滴,偷偷上树摘了几个,却不幸被学生会干部看在眼里,当下一顿训斥。第二天上课,老师一脸严肃地点名:“谁是李岗,站起来。”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只见一个同学迟迟疑疑地站起来,而另一个同学却在下面偷偷地乐。后来才弄清,班里有一个李光,还有一个李岗。摘杏的是阳高的李光,挨批评的却是平鲁的李岗。现在想来,大概那个学生会干部是天镇人,因为在天镇方言里,“岗”“光”是区别不开的。好在老师宽宏大量,念其初犯,也没做什么处分,却给了大家一个教训。原来这里的水果不是给学生准备的。黄杏落到地上,捡起来,送到总务处,这才是规矩。

学生干部管学生,这是朔师一大特色。学生们不怕校长管,因为他毕竟离得太远;也不怕老师管,因为他总有离开的时候;但学生干部无处无时不在,眼睛死死地盯住你,盯得你浑身不舒服。那时,学校规定学生不准抽烟,抽烟屡教不改,是可以被开除的。我们班却有几个同学烟瘾甚大。每天晚自习后,躲进厕所偷偷抽烟。班干部们翻遍他的衣袋,发现了一些烟丝。从厕所回来后,有的还趴在他嘴上,闻有没有烟味,总算抓了个现行。好在以后“文革”开始,这些琐碎问题,也就不了了之了。

(三)

学生长时间参加农业劳动,也是朔师的特色之一。当时,学校种着三四百亩土地,养着两群二三百只羊,还配有大马车,小推车等各种各样的劳动工具。既种粮,也种菜,地里的农活主要靠学生完成。

每年春季,各班学生就轮流停课劳动。最繁重的劳动莫过于掏厕所、送粪。学生们跳进茅坑,把掺了土的茅粪一锹一锹地扔出坑外,两人一组,一辆小推车,装满足有二三百斤,一人推,一人拉,飞跑着运到三四里外的庄稼地里。每组一天要跑二十多趟。好在大多数同学来自农村,不怕脏,不嫌臭,虽人人汗流浃背,比起整日闷在教室,也别有一番乐趣。春秋两季,学校还承揽为马场植树。也是两人一组,挖约一米长,一米深的树坑,然后压上杨树枝条。一天下来,每组也要栽下二三百株。即使是长年参加农业劳动的社员,劳动强度也不过如此。年轻苦重,不管吃多少,都觉得饿。记得有一次到前寨植树,我一次就吃了半斤面的馒头、五个二两大的玉米窝窝,还有一大碗熬菜。说与现在的年轻人,是想也想不到的。

在我看来,最轻松的劳动莫过于放羊。前边说过学校养着两群羊,羊倌一个姓韩,一个姓卢。羊群在夏秋季,单靠一个人管不行,必须每群再派一个打伴子(小羊倌)。每轮到我们班放羊,小羊倌成了我与李岗的专利。在大热的太阳底下,从早到晚跟着羊群跑,虽也说不上轻松,但远离学校、远离老师、远离班干部,在田野中尽情地享受清风,沐浴阳光,抚弄青草,还可以体会一下做领导的威严。现在想来,也真是美事。更何况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羊倌除可以从食堂带干粮外,还可以摘一些菜园里的西红柿。记得有一次我和李岗正在园子里摘西红柿,被出来散步的副校长撞上了,问我们为什么私自摘西红柿,我们答“放羊”,他黑着脸,没说什么就走开了。我们心里忐忑不安,嘴上还硬:“俗话说,放羊摘西红柿,理所当然。”大约在一九六五年,学校按照上边的要求进行教改,实行半耕半读,学制改为四年。此后,参加劳动更是家常便饭。经常停课劳动,有时一停就是一两个月。放假也轮流休息,当时叫做“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培养又红又专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四)

按照现代人的说法,朔县师范是很重视素质教育的。学生一入学,首先进行巩固专业思想的教育。口号是:“桃李满天下,教师最光荣。”朔师的培养目标是小学教师,那时教师的社会地位不高,特别是山区教师,工资待遇低,工作环境差,许多年轻人都不愿干这一行。为了培养学生对山区人民的感情,为了提高学生的工作能力,每年学校都要组织学生到贫困山区实习。升入二年级的后半学期、一九六六年夏季,我们班被安排到朔县西山的暖崖公社实习。我与六七个同学去了暖崖公社的东驼梁大队。那里山大沟深,土地都挂在半山坡上,最大的问题是缺水。村里没有一亩水浇地。社员吃水靠的是家家挖旱井,夏季蓄雨水,冬天积雪水。记得下乡第一天,我们走了六七十里山路,又饿又渴,到村后,社员们特别热情,给我们烧了一锅珍贵的白开水。倒到碗里才发现,水中漂浮着许多条条缕缕茶叶状的碎片,端起碗来,一股浓浓的骚味直扑鼻翼,为了不被说成脱离群众,勉强喝了一口,屏住气咽下去,从此再不敢喝这里的白开水。其实,当地老百姓也不喝这样的开水,他们在水中放点盐,再放入莜面,熬成稀稀的莜面糊,这样喝起来就顺畅多了。(真想知道,他们现在还吃那样的水吗?)

东驼梁大队只有一所小学,三四十个学生,一排五六间土房,土炕上垒几个土台,就是教室了。我们每天留一两人到学校代课,其余人就与社员一起下地劳动。我虽然出生农村,却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参加过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当时正是夏锄大忙,起得早,收工晚,锄一天地,腰酸腿痛,真有点吃不消。我们几个人住在二队队长家。他家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闺女,又黑又瘦,却手脚勤快,干活利索,看到我们锄苗老是掉队,就悄悄帮我们锄上一垄,帮得我们脸红心跳。

那时候,朔县山区还时有狼出没。有几天,天天听人传说狼吃了生产队的小猪小羊。我们不顾白天劳累,夜晚扛上锄头铁锹,到村口站岗,等待狼的出现。一连几天,也没见狼的影子。但我们并不失望。山村夏夜万籁俱寂,星明月亮,清风带着青草和泥土的香味,吹散身上劳累一天的臭汗,想到自己能为勤劳善良的山区父老做一些牺牲,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精神享受油然而生。等到一个月后实习归来,真如当时人所说:脸晒黑了,心更红了。

(五)

回忆朔师生活,就不能不说到“文化大革命”。我们班一九六四年秋季入学、一九六七年冬季毕业,不到四年时间,就有近两年是在“文革”中度过的。

朔师“文革”与全国一样,是从一九六六年上半年开始的。当时在校党委领导下,主要是批判一些师生中的错误思想和言行。我们实习从暖崖归来,学校的大批判正在进行。批判对象主要是老师中从旧社会过来的国民党军政人员,一九五七年反右时的右派,还有在“四清运动”中已经下台的原学校领导。开批判会,写批判文章,虽然也给师生思想上以很大触动,但总体上还比较平静,学校依旧秩序井然。七月份学校放假,我们正在家中度假,忽然有一天,家里的广播喇叭传来一个震动人心的消息:“朔县师范的同学们,请你们立即返校,参加学校的文化大革命。请你们立即返校,参加学校的文化大革命。”听口气,就知道不容违反。我们心中紧张不安,情况不明,只得收拾行装,急急返校。一进校门,就见大标语,大字报铺天盖地。原来,留在学校的三年级同学造了校党委的反,把书记、校长拉下马,打成“黑帮”。很快,我们就身不由己地投入到大批判洪流中。批斗会,喊口号,挂牌子,低头弯腰,“喷气式”,看到昔日到处受人尊重的领导,今天却威风扫地,真有一种天地翻覆的感觉。这样过了一段,师生中逐步分成了两派。大抵一派以原来领导信任和重用的班团干部为骨干,当时叫做“保皇派”(当然自己并不承认),一派以平日挨批受气的学生为主,叫做“造反派”。大辩论,打嘴仗,有的甚至动动手。现在想来,两派其实也没有什么根本不同,但在当时,大家都是认真的。

对于文化大革命,中央已有结论,作为一个党员,也不能再有什么说法。但从自身来说,经过这样一番风雨的洗礼,在人生的道路上,也确实收获颇丰:原来怕写作文,最怕写论文,写大字报锻炼了这方面的能力,即使平时学习不大用功的同学写起大字报来,也下笔千言,得心应手;原来不会用毛笔写字,逐渐成为书法高手。但从写大字报开始入门的书法家肯定是有的,数量也不会少;农村山区的孩子原来一进县城,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生怕回不了家。经过大串联走南闯北,从此哪怕天涯海角,也敢独自闯荡。这些还在其次,最大的进步是从此开始学会用自己的脑袋思考问题。原来总以为书上的报上的就是真理,老师、领导说的就是对的,只能是“三等兵打伙夫,阶级服从”,现在看来,这些都不可靠,大是大非问题,还要靠自己去思考,自己去得结论。

“人生七十鬼为邻,已觉风光属别人”。我们这一代,已经逐步退出历史舞台,在漫漫人生路上,有些东西是过后即忘的,有些东西却会铭记终生,受益终生。朔师这一段生活,可以说是我踏入社会的序幕,它为我以后的人生打了一个坚实的基础。我感谢朔师,我祝福朔师。朔州师范,愿你在新的征程中,紧跟时代步伐,和祖国一起腾飞!

2011年7月于北京

作者简介:宋明宝,男,1947年生,天镇县夏小堡人。1964—1967年在朔县师范学习。毕业后在怀仁县小学教书近两年,1969年回天镇县,在县广播站当文字编辑,1976年调水利局当材料员,1978年调县革委会办公室,1981年担任县委调研室主任,1983年兼县委办公室副主任,1984年任县委办公室主任,1986年为县委党委、县委办公室主任,1990年当选天镇县政府常务副县长,1993年任天镇县委副书记,分管农业和农村工作。1998年当选天镇县人大主任,至2006年换届离任,2007年退休。雅好诗文,工作之余,练书法,品古诗,记事物,掘诗意,日积月累,于2005年有诗集《情满边城》出版,颇受乡人和诗词爱好者赏识。2011年原诗集寻觅赠送殆尽,又续《情满边城》,合编再版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