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威先生的基本观念,具体地说,是把经验用于哲学的各方面。他有很多着作。最重要而销路最广的,是《我们怎样思想》。在美国学校里,无论是中等学校或是大学,都拿这本书作教科书。在教育方法上、论理学和知识论上最有影响的,就是这本书。杜威先生说,“经验就是生活”。人的经验,就是充分运用思想的能力来应付环境,改造环境,使将来应付环境更好,更容易,更适当,更满意。所以杜威先生把基本观念用在思想上。当然,思想有简单的思想,复杂的思想,胡思乱想的思想,没有条理的思想,有条有理的思想。杜威先生以为有条理的思想的发生,大概可以分为五个步骤。这是他的一个很大的贡献;我现在简单的叙述一下。
第一步:思想的来源,或者说,思想的起点。思想不是悬空的。胡思乱想,不算思想。凡是真正的条理的思想,一定是有来源,有背景,有一个起点的。这个起点是什么呢?思想都起源于困难的问题。人生的动作碰了壁,碰了钉子,碰到一个困难的环境,行动发生了障碍,要想打破这个困难,因而才有思想。譬如呼吸:大家都要呼吸的,差不多是一个自动的动作,用不着思想的作用。但是有许多动作是没有那么自然自动,没有像呼吸、睡觉那么容易。真正的思想,是动作碰了壁才发生。比方我要找我的朋友张先生,我一个人走到三岔路口,不知是去第一条路、还是第二条路或者第三条路。这时候才想起:我是来过的么?找找看有什么记号使我可以找到路;或者路旁有一家戏园子,有一块广告牌,是绿色的或者是红色的:这时候才用思考。如果一直走去,就用不着思考了。杜威先生说:“凡是一个思想都起于一个三岔路口的境界;凡是一个思想都起于一个大的疑问号。”从前讲逻辑和知识论的,都比较容易错误,就是因为没有想到很简单的“一个思想起于三岔路口”这一句话。
第二步:认清困难障碍在那一点;把困难加以分析,知道困难究竟在那一点。我平常的活动为什么发生障碍?吃饭忽然吃不下,睡觉睡不着,或者头痛发烧:究竟困难在那一点?障碍是什么性质?有时候事情很简单:第一步和第二步就连在一块。不过复杂的问题,就要分为两步,如果第二步弄不清楚,下面的方法步骤就错了。普遍问题要在三岔路口去找一条路走比较简单;但是有许多科学问题,如医学、物理学、化学的问题,都很复杂。在这些问题里,我们要小心的做这个第二步工作。
第三步叫作提示,或者称为暗示。凡遇到了三岔路口的问题,有大困难的时候,第三步就不是自动而是被动。你过去的知识、学问、经验,到今天都发生作用了!你的脑子里这边一个假设,那边一个假设。这些提示的东西哪里来的呢?都是不自觉的涌上来的。所以第三步往往是不自觉的。假如你没有学问知识和好的活的经验,看到三岔路口的问题,就手足无措,不知道怎样下手;没有主意,没有法子。如果你的知识是死的,学问是从书本上得来的,经验是贫乏的,那你还是没有主意,没有法子,看不出道理来。所以第三步是很重要的。不过,有时候有些人经验太多了,知识太丰富了,往往东一个意见,西一个意见,前一个意见,后一个意见:就要发生第四步。
第四步就是批评、评判;判断这许多提示,暗示当中,那一个意见比较最能解决所碰到的困难问题。记得在我父亲的诗集子里面有一首诗,讲他在东三省吉林的时候,奉命办一件公事,连人带马都在大森林里迷失了路,三天三夜都没有方法走出来。这个问题就是思想,因为当前的行动发生了障碍。我父亲在诗里面就说他怎样想法子找路出去:有人爬到树上去看,只见四周茫茫无边的树木;在地上也找不出路来;也找不出牛马的蹄痕。这两个办法都不行。这时候,我父亲想到古书上讲过:在山林中迷了路时可以找水;跟着水去找,必定可以出山的。大家就四下去听;听到有水流的声音,果然找到了一条水;跟着水走,居然出险。他诗里面有一句“水必出山无可疑”,就是指的这回事。爬上树看,找牛马蹄痕,想了许多办法都走不出来。那时候知识中有一个知识“找水”。这是在许多提示中决定的一个解决困难的办法。所以这第四步工作,就是要判断许多提示当中,哪个最适于解决当前的困难。在许多主意中怎样批评判断哪个主意适用或不适用呢?这又得回到第一步去:感觉到需要思想,就是因为有困难问题。再认清楚了困难问题;看困难究竟在什么地方。再从推出来的许多暗示、意见当中,看看哪一条可以找出结果来。水是可以向山下流的;朝着他走可以得到一条出路:这个结论是不是可以解决当前的困难。拿这个困难作一个标准,作一个尺度,来量这些提出来的暗示,挑一个作假定的姑且的解决方案:这是第四步。不过这还是一个假设,还没有证实。
第五步是思想的最后一点,思想的终点,就是证实。要问提出来的这个假定的解决方案是不是可以解决困难问题?是不是满意?是不是最满意?要证实它!我刚才讲我父亲在吉林的这个“找水”的经验,就是证实。假如复杂的科学问题,有时候就需要假定应该有某种结果,我们要选择许多假定,使用人造的器械,人造的条件来试验它。所谓科学的实验,就是证实某种条件完备的时候,可以发生某种结果的假定。如某种条件完备而不发生某种结果,这个假定或理论就错了;要再来第二个,第三个……的假定,一直到最后可以得到证实为止。到了最后证实,这个思想才算解决了问题。结果是假设变成了真理,联想变成满意适用的工具。这是思想的最后终点。
杜威先生的这种思想观念,对他的许多学生,无论在教育上,哲学上,都有了很大的影响。他的哲学特别注重在活的思想,创造的智慧;特别注重拿知识思想来解决问题。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应付环境,改造环境。这种思想应用到各方面去,都可以发生很重要的效果。比方在逻辑(Logic)方面:杜威先生在80岁的时候,出版了一本大着作《逻辑学》,它的副题目叫做“研求真理的理论”(Theory of Inquiry);他以为逻辑不过是研求真理的方法的一种的理论。所以他的逻辑并不像从前的逻辑。从前的逻辑讲演绎法、归纳法、大前提、小前提、求同、求异、求互同互异:所谓形式的逻辑。这种逻辑完全是用在论证(proof)方面,变成一种论证的形式,所以杜威先生叫做“论理学”。这是形式的、论理的。比方说:凡人都会死;胡适之是一个人;胡适之当然是会死的。这只不过是一个形式的论证,不能引导出真理。从19世纪以后,哲学家注意到逻辑归纳法。杜威先生说:这也不行;思想的方法,不是形式的方法;人生要时时刻刻应付真的困难,活的问题,不能拘于刻板的形式。
思想的五个步骤,其实包括了归纳法和演绎法。比如我刚才讲的第一步和第二步就是归纳的方法:注重事实,从事实中找出困难,发现问题。第三个步骤是很多暗示涌上来,就好像许多大前提。照这个前提作会产生什么结果?从具体的事实得到一个结论。所以从第三步到第五步都是演绎法:凡是这样作的,必发生什么结果。试验的时候,有了的现状,当然产生B的结果:凡是都会产生B,看看是不是会产生B!试验就是演绎。第四步就来批评思想提出来的假设;第五步就来证实它。在生活的活动上,证实或是实验室的证实方法都是演绎法。比方我父亲的诗“水必出山无可疑”:现在找到水看看是不是可以出山,这就是演绎法。所以人的思想是活的。在解决困难的时候,随时演绎,随时归纳;归纳之后有演绎,演绎之后有归纳。
杜威先生的逻辑,注重在思想的起点。思想必须以困难为起点;时时刻刻,思想都不能离开困难。这样思想才有效果。英国穆勒(J.S.Mill)的逻辑学注重归纳。其实讲到真正的科学思想在作用活动的时候,并不是那种形式的归纳法所能应付。所有的归纳、演绎、三段论法,求同求异的方法,都不过是要证明某种思想是否错误,错误的时候可以用某种方法来矫正。所以杜威先生的逻辑也可以叫作实验的逻辑,工具的逻辑,历史的逻辑。“历史的逻辑”这个名词太不好解释;我也叫它作祖孙的逻辑。这种逻辑先注重来源;有来源,有出路,有归宿;根据人生,应付环境,改造环境,创造智慧。这种思想的方法,也可以说是一切科学的实验。真正的科学实验室的方法,不完全是归纳,也不完全是演绎,而是时时刻刻有归纳、时时刻刻有演绎的。把形式去掉来解决问题;拿发生困难作来源,拿解决问题作归宿:这是新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