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又说:一切的思想、知识、经验,都是生活的工具,生活的基础。每一个人所有过去的经验,和现在的经验,都是为帮助将来生活的工具。天地间一切真理、一切学术、一切教育,以及什么圣人贤人的话,天经地义的金科玉律,都不过是工具。这都是帮助我们解决问题的,帮助我们提一个暗示、一个假设的工具,所以便有人说杜威是工具主义(Instrumentalism)的一派。
方才我说,两三百年来,物理学家、化学家、生物学家、地质学家们给我们建立了一个可用的科学方法。杜威先生这样想:我们为什么不拿这个方法来普遍的应用,而只限制在物理、化学、生物、地质方面?为什么不应用到改善精神方面?杜威先生以为这一种科学方法,在实验室内应用了二三百年,并没有流弊,的确是一种可以建立起的最好的方法。这个方法就是自己本身批评自己与纠正自己错误的作用。在试验以前,一切先要有假定。比如假定有甲、乙、丙三个条件,在这三个条件具备的时候,就产生丁、戊、己的结果;那么,我们就把甲、乙、丙三个条件设备起来,看是不是产生丁、戊、己。如果产生,就是对了;如果不产生,就是错了。这个方法是:自己批评自己,自己纠正自己的错误;随时修正,随时发明。所以科学方法根本的观念,不单是求知识,还可以处处发明和发现错误。发现错误与发明正确是同样重要的,是同样可以增加知识。求知与发明,和发现错误联合一贯,再看效果,就是实验的方法——科学的方法。这一种方法为什么二三百年来,不应用到所有精神的领域,所有道德、教育、政治、社会方面去呢?最重要的尤其是宗教、道德方面,为什么不应用呢?
要说明这个历史,就要回到方才所说的三个思想背景。杜威先生说:现在的民主社会,是没有阶级;而古代的社会是分阶级的。所以古代有劳心者,有劳力者;有统治者,有被统治者;有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古代社会分有阶层:因职业上、生活上的各种关系而分了阶层。因此,在新的科学出来以后,许多人都认为这是危险的;认为如果这种思想推行广了,就要影响并且动摇社会的基本思想了,认为古久传下来的宗教、伦理、道德的思想都要动摇了;所以由于社会有阶层的关系,就使思想也分了区域。新的科学是没有方法驳倒的;新的化学、物理等知识一天天的加多,就得想出一个调和的办法,才可以使科学方法不影响到宗教、道德方面。这个就是分区而治。这是杜威从历史上看出来的。你们的新思想只能限于某一区域,不要到精神的领域来;不然,就要受统治者的制裁。结果大家为了避免统治者的干涉或宗教的审判,怕在火上被烧死,于是就愿意,只要你们让我们研究物理、化学,我就不来麻烦道德和宗教。道德、宗教方面也就表示只要你们不来麻烦道德、宗教,我们也就允许你们研究自然科学。你们研究的是物,我们研究的是心;我们分区而治,各不侵犯。所以在这个社会有阶层的情形下,思想在不知不觉中就分成了唯心和唯物两派。我们是物质的,你们是精神的;你们是形而上的,我们是形而下的;大家分区而治。
可是现在我们不同了。杜威先生说:现在到了民治时代;民主制度下是没有阶级的,没有阶层的。我们应该打破从前反映社会阶层的分区而治和各不侵犯的观念。要进到“下学而上达”的地步,要打破精神与物质的区划,打破心与物的分别。所以杜威根本的哲学,就是要反映无阶级的民主思想,没有心与物的区分,没有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区分,方法只是一个,没有界限没有阶层。
三十多年前,杜威在日本讲学时,讲“哲学的改造”,说改造那是客气;实际上他要革命,要推翻二三百年来唯心唯物的划分。他说:古代思想的最大错误,就是没有懂得所谓“经验”(Experience)。从前的学者,把经验分成主观的和客观的。但真正讲起来,什么叫做经验呢?杜威先生曾经说:“经验就是生活”。生活是什么呢?“生活就是应付环境”。人生在这个物质的客观环境里面,就要对付这一个环境。对付它,就是我对物、物对我。这种对付环境的生活,就是经验。应付环境,不是敷衍,而是要天天接触环境来得到新的知识。应付环境就是时时刻刻,在增加新知识和新经验,新技能和新思想。人在这环境之中,时时刻刻免不了有困难发生。因为要解决这种困难,就引起了思想的捉摸与觉悟。因为思想的作用,就逼得你不仅是无意识的应付环境,而且应付环境的方法,其内容更加强更丰富了。新的知识与新的经验加上思考力的结果,应付环境觉得更满意了,格外成功了。所以经验是时时刻刻在增加应付将来新环境的力量。这就是与方才所说生物的进化一样,也是由一点一滴而来的。我们在那一点钟一分钟之中,今天这一部分人,应付这一个环境,需要某种的应付方法,还要有怎样的改善方法:这决不是笼统一下子可以得到的。人的知识、经验和生活,与生物的进化一样,是从一点一滴的解决问题,解决环境的困难而成的。我们看小姐们颈项上挂的珍珠是怎样来的呢?海里的老蚌,在张开蚌壳的时候,有沙粒跑了进去;因为它没有手,不能把沙粒拿掉,又感觉到剧痛,于是它就本能的应付环境,从自己身上分泌出一种汁液来包围,这粒沙慢慢的裹大了,久而久之,就成为一粒珍珠。这是老蚌本能的应付环境:没有知识,没有思想,很老实的不断的在应付环境,逐渐的分泌汁液,将沙粒包围,结果就成为珍珠。人类是所谓“万物之灵”,当然与蚌不同。在他遭遇到困难的时候,能够用思想,能够用过去的经验;祖宗积下来的,和学校、社会以及书本中得到的经验、知识、学问,都可以活用,都可以拿来应付环境。所以杜威先生说:“教育是要人用知识、用思想的方法;用最好最稳当的方法来思想,来帮助经验,来控制和改善经验,使将来的经验比现在的经验更满意、更能够应付环境。”比起老蚌糊涂无知的、本能的应付环境,解决困难,我们人类是好得多了。因为我们有前人留下来的知识经验,学校给我们的知识经验,和三百多年来的科学家们给我们方法,帮助我们实验应付环境。我们所得到的结果,虽然没有像珍珠那样漂亮好看,但是,照杜威先生的意思,这结果却是真的知识,却是活的经验,一点一滴都是珍珠。人的整个经验,一点一滴都是真理,都是宝贝。那宝贝是看不见的;但是在脑子里,在心灵里,一天一天的积累,就愈来愈灵活了。这个经验,就是教育。这种教育哲学,就是杜威先生的基本思想。
四十一年十二月三日
在台湾省立师范学院讲
第二讲
上次我讲演的时候,讲了一点杜威先生的根本哲学。他写的书很多,有好几十种,重要的也在十种以上,所以不容易一下子抓住一个扼要的地方。但是我上次曾经提出了他的三点背景。大家研究他的思想,就要从这三个假定的背景着手。第一,他是生长在美国北部福蒙特州的柏林顿城。那个地方是一个没有阶级,真正民主的社会,所以他的一切着作,差不多是很自然充满着民主的气息的;第二,300年来的科学方法,尤其是科学实验室的方法,也是他当然的背景;第三,19世纪中叶以后,生物演化的思想,注重在一点一滴的演变,一点一滴的进步;而生物之所以演变,是由于应付环境;因为随着环境的需要,不能不改变。改变不是一下子天翻地覆的改变;往往起于很细小的改变,而后一点一滴的聚集多了,就有了适应环境的能力。能够适应环境的就能生存;不能适应环境的就毁灭了、淘汰了。这个观念在杜威先生思想里面也是很重要的。
看这三种背景,我们作他的学生的和研究他的学术的,觉得他的基本观念,可说是他的经验论。
在十多年前,有一次我去看他。那时他的一部新书叫做《经验与自然》的刚出版没多久。他很高兴地对我说:“现在有许多人说它新;30年后就成了老东西了。因为大家都接受了这理论,就不觉得新奇了。”当时他对于自己的新书也不免得意。他那个“在现在是新的,30年后大家就不觉得新奇了”的意思,至少我们作过他的学生的人觉得是很对的。
这几十年来,他所谓“经验”,就是我在上次讲演的后半段所讲的“经验论”,在他的方法论上和应用在教育上,确实是很基本的。综合起来说,经验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应付四周围的环境。对付环境,适应环境,控制环境,改造环境;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经验。这并不是18世纪到19世纪一些哲学家所谈的经验主义。从英国开始的所谓经验主义的哲学家,在那时也是受了200年来自然科学的影响,所以他们反抗旧的哲学,提出一种经验论(Empiricism)。
经验主义的说法,就是说一切人的知识都起于经验。而经验是什么呢?英国一派的经验论哲学家说,经验就是感觉,就是一个一个零碎的感觉。感觉影响直接的经验。这种说法太琐碎了。大陆上理性主义派(Rationalism)的哲学家,可以德国的来勃尼慈(Leibniz)为代表。他说:前一句话“一切知识起于经验”是对的;但是我要加半句话,“除了理智的本身”。我承认一切知识起于经验。这句话怎样讲呢?就是零碎的经验感觉,还需要一个超经验的理智来统制它,来归纳它,使这些零碎感觉成为一个系统,起综合的作用。大陆上理性主义者要和经验主义对抗,在零碎的感觉之外,还得有一个理性或者理智。发扬这一派的就是德国的康德哲学。他承认经验,但是还要一个理性,纯粹理性作用的范畴。理性里面有很多范畴;某种时间是个范畴,某种空间又是一个范畴。让这种理性范畴整理它,归纳它,管理它。这许多范畴就像桌子的许多抽屉一样;这样东西放到这个抽屉,那样东西放到那个抽屉,然后才可以真正了解它。这种心与物的观念,照杜威先生的看法,都是因为时代的关系。杜威先生说:新的科学不是一天起来的,是在过去300年中一步一步起来的:第一步是17世纪,是新的天文学,新的数学;第二步是18世纪,是物理学化学的时代;到了第三个100年——19世纪,才兴起来了生物的科学,包括地质学。杜威先生说,前一个时期的思想,把心和物分开,把琐碎的感觉和综合的理智分开了,都是由于各个时代的科学的关系。18世纪时期也还没有到19世纪后期生物学的时代;到了19世纪实验科学时代,可以说使我们对于经验很了解,对于一切生物活动的状态也了解了,因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新的经验看法;就是生物的经验,尤其是高等动物的人类的经验,是不分阶级的,只是程度稍有不同。达尔文的书叫做《物种由来》,就是说并不是上帝忽然在一天的工夫把各种生物都造好了。各种生物都是有来源的。怎么来的呢?是一步一步演变来的。这个观念是新的,我们现在经过了300年的实验科学,尤其是经过百多年的生物科学,我们应该了解当前我们人的大问题,是怎样对付外面环境的变迁,才可以使这些变迁朝着对于我们将来的活动有益的方向去。一切生物动物,都是这样的,都是要适应环境。但是人要不同一点。人类的活动,全靠我们有知识、有思想;能够用知识和思想来管理环境,控制环境,改变环境,改造环境。什么叫“改造”?改造就是要使有害的势力,变成无害的势力;使无害的势力变成有利的势力。这种不断的生活就是经验。从物类到人类都是一样。不过人的思想智慧高,改造环境、应付环境的能力也就大些。这种观念,我们认为是杜威先生哲学的基本观念。他根据科学的实验方法,尤其根据近百多年的生物学的进步:由生物学进到生理学,由生理学进到心理学,从实验的心理学到儿童心理学、动物心理学、变态心理学(这些学科,当然难有一个严格的次序的):这都是使我们了解人类生活是怎样的。我们无论从那一方面看,都可看出经验就是生活,生活就是适应环境。到了人类在这种适应环境的生活里面,人类的知识思想,都是很重要的,都变成很重要的工具。所以人同物类不同。人类能够充分的用这种自觉的思想作用,来指挥生活;能够运用人的这种能力,运用一切过去的经验,过去所得到的知识,来利用环境——征服它,统制它,支配它:使生活的内容格外丰富,使生活的境界格外壮大,使生活的能力格外自由发展,使生活的意味格外提高。这种思想经验作用,到了为人类运用时,杜威先生叫作“创造的智慧”。这种智慧,只有人才会有。而生活经验并不是琐碎的感觉,并不是感觉之外另有一个理智(或者叫作智力)来指挥的。主宰的乃是人的脑筋,——人的身体的一部分,人本来有的官能,就是我们的神经系统,神经中枢,也就是脑子。这个神经中枢指挥的神经的作用,能够因为应付环境,而不断的努力,不断的改造,不断的进步,使创造的智慧加多。到了那个时候,就能够随时随地改造环境,应付环境。这时候,人的脑袋就够得上叫做“创造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