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17年初倡导文学革命,到1949年7月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召开,这三十多年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崭新的时期。这一时期的文学,史称新文学或现代文学。
胡适从美国寄回的《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积极响应且更为激进的《文学革命论》,拉开了“五四”文学革命的帷幕;鲁迅、周作人兄弟和郭沫若、郁达夫、闻一多、冰心、徐志摩、戴望舒等在日本和欧美此起彼伏的文学新潮和创作风格中汲取营养,他们与接受了东西方崭新文学观念和艺术技巧的本土作家共同努力,筚路蓝缕、创蓁辟莽,创作出一大批崭新的作品,并创建了“文学研究会”、“创造社”、“新月社”等社团流派,形成了现代文学蔚为大观的繁盛景象和反对封建专制、追求科学民主的时代主潮。
新文学先驱者在创作实践上首先以诗歌为突破口,并从诗体的解放入手。
胡适的《尝试集》显示了白话新诗的最初成就;郭沫若的《女神》显示了新诗狂飙突进的风姿。继之,新诗人向三个方向努力:一路借鉴欧美,以闻一多、徐志摩、戴望舒和后起的“七月”、“九叶集”派为代表;一路学习民歌,以刘半农、刘大白和后起的李季为代表;一路发掘传统,以冯至等为代表,并在三十年代后期实现了“历史的综合”,艾青堪称代表。
鲁迅于1918年5月发表的《狂人日记》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用现代体式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以其内容与形式的现代化特征,成为我国现代小说的伟大开端;继而《呐喊》、《彷徨》先后问世,为中国现代小说奠立了坚实的基石;此后,冰心、许地山、叶圣陶等探究人生和社会的“问题小说”;郁达夫、废名等的“自叙传”抒情小说;许杰、王鲁彦、蹇先艾等“乡土小说”;茅盾、巴金、老舍、丁玲、张天翼、沙汀、艾芜、萧军、萧红等剖析现实社会矛盾的小说;以沈从文等为代表的“京派”小说,以施蛰存、穆时英等为代表的“新感觉派”小说,以赵树理、丁玲、周立波为代表的解放区小说,先后登场,风动一时,显示了现代小说的丰硕成果。
“五四”白话散文的潮流虽稍迟于新诗,但成就“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鲁迅语)。鲁迅、周作人、朱自清、郁达夫、俞平伯、瞿秋白、冰心、巴金、林语堂、梁实秋、丰子恺、何其芳、李广田、冯雪峰、夏衍、唐弢、柯灵等巨匠名家的创作,或宗写实主义,或持浪漫作风,或杂糅古风与欧美气度,无论反映现实,抒写心灵,描画山水,记录哲思,还是揭露黑暗,抗议强暴,讴歌理想,呼唤光明;也无论冷峻严厉,或平和冲淡;苦涩苍劲,或清浅晓畅;雍容华贵,或凝练质朴,无不识见精卓,个性独具,把新文学散文园地装点得姹紫嫣红,分外妖娆。
中国现代话剧始于留日学生组织的春柳社,1907年在东京演出了《茶花女》第三幕,可谓中国话剧的先声。“五四”时期话剧运动再次兴起,批判传统旧剧,介绍外国戏剧理论和翻译、改编外国剧作,建立了现代话剧的表演体制和众多戏剧团体,欧阳予倩、洪深、田汉、丁西林、郭沫若等人的创作是现代话剧的最初收获。在左翼话剧运动高涨的背景下,曹禺的《雷雨》、《日出》先后问世,风动一时,标示着中国话剧走向成熟。此后又有夏衍的《上海屋檐下》、郭沫若的历史剧《屈原》以及田汉、洪深、于伶、李健吾、陈白尘等不同风格的剧作,既表现重大的时代主题,又刻划了独特的人物性格。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引下,解放区的新秧歌运动和歌剧、话剧创作成绩斐然,《白毛女》即是突出代表,为我国民族歌剧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现代文学三十几年的历程,在历史长河里只是短暂的一瞬,却是中国文学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必要过渡,古典文学通向新世纪文学的一座桥梁。
·鲁迅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人。中国现代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一生文学创作近四百万字,翻译五百多万字,古籍整理六十多万字。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散文诗集《野草》,散文集《朝花夕拾》,杂文集《坟》、《热风》、《华盖集》、《二心集》、《伪自由书》、《且界亭杂文》等。
风波〔1〕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的时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
但文豪的话有些不合事实,就因为他们没有听到九斤老太的话。这时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着凳脚说:“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不愿意眼见这些败家相,——还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
伊的曾孙女儿六斤捏着一把豆,正从对面跑来,见这情形,便直奔河边,藏在乌桕树后,伸出双丫角的小头,大声说,“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虽然高寿,耳朵却还不很聋,但也没有听到孩子的话,仍旧自己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村庄的习惯有点特别,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欢用秤称了轻重,便用斤数当作小名。九斤老太自从庆祝了五十大寿以后,便渐渐的变了不平家,常说伊年青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硬;总之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何况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亲七斤,又少了一斤,这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实例。所以伊又用劲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儿媳〔2〕七斤嫂子正捧着饭篮走到桌边,便将饭篮在桌上一摔,愤愤的说,“你老人家又这么说了。六斤生下来的时候,不是六斤五两么?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称,十八两秤;用了准十六,我们的六斤该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见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许是十四两……”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还没有答话,忽然看见七斤从小巷口转出,便移了方向,对他嚷道,“你这死尸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死到那里去了!不管人家等着你开饭!”
七斤虽然住在农村,却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意思。从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锄头柄了;他也照例的帮人撑着航船,每日一回,早晨从鲁镇进城,傍晚又回到鲁镇,因此很知道些时事: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闺女生了一个夜叉之类。他在村人里面,的确已经是一名出场人物了。但夏天吃饭不点灯,却还守着农家习惯,所以回家太迟,是该骂的。
七斤一手捏着象牙嘴白铜斗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低着头,慢慢地走来,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势溜出,坐在他身边,叫他爹爹。七斤没有应。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说。
七斤慢慢地抬起头来,叹一口气说,“皇帝坐了龙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这可好了,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么!”
七斤又叹一口气,说,“我没有辫子。”
“皇帝要辫子么?”
“皇帝要辫子。”
“你怎么知道呢?”七斤嫂有些着急,赶忙的问。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说要的。”
七斤嫂这时从直觉上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为咸亨酒店是消息灵通的所在。伊一转眼瞥见七斤的光头,便忍不住动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绝望起来,装好一碗饭,搡在七斤的面前道,“还是赶快吃你的饭罢!哭丧着脸,就会长出辫子来么?”
太阳收尽了他最末的光线了,水面暗暗地回复过凉气来;土场上一片碗筷声响,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饭,偶然抬起头,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发跳。伊透过乌桕叶,看见又矮又胖的赵七爷正从独木桥上走来,而且穿着宝蓝色竹布的长衫。
赵七爷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因为有学问,所以又有些遗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3〕,时常坐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他不但能说出五虎将姓名,甚而至于还知道黄忠表字汉升和马超表字孟起。
革命以后,他便将辫子盘在顶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叹息说,倘若赵子龙在世,天下便不会乱到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见今天的赵七爷已经不是道士,却变成光滑头皮,乌黑发顶;伊便知道这一定是皇帝坐了龙庭,而且一定须有辫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险。因为赵七爷的这件竹布长衫,轻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来,只穿过两次:一次是和他呕气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时候,一次是曾经砸烂他酒店的鲁大爷死了的时候;现在是第三次了,这一定又是于他有庆,于他的仇家有殃了。
七斤嫂记得,两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经骂过赵七爷是“贱胎”,所以这时便立刻直觉到七斤的危险,心坎里突突地发起跳来。
赵七爷一路走来,坐着吃饭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点着自己的饭碗说,“七爷,请在我们这里用饭!”七爷也一路点头,说道“请请”,却一径走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们连忙招呼,七爷也微笑着说“请请”,一面细细的研究他们的饭菜。
“好香的干菜,——听到了风声了么?”赵七爷站在七斤的后面七斤嫂的对面说。
“皇帝坐了龙庭了。”七斤说。
七斤嫂看着七爷的脸,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经坐了龙庭,几时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总要大赦罢。”七爷说到这里,声色忽然严厉起来,“但是你家七斤的辫子呢,辫子?这倒是要紧的事。你们知道:长毛时候,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七斤和他的女人没有读过书,不很懂得这古典的奥妙,但觉得有学问的七爷这么说,事情自然非常重大,无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这机会,便对赵七爷说,“现在的长毛,只是剪人家的辫子,僧不僧,道不道的。从前的长毛,这样的么?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从前的长毛是——整匹的红缎子裹头,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脚跟;王爷是黄缎子,拖下去,黄缎子;红缎子,黄缎子,——我活够了,七十九岁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语的说,“这怎么好呢?这样的一班老小,都靠他养活的人,……”
赵七爷摇头道,“那也没法。没有辫子,该当何罪,书上都一条一条明明白白写着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七斤嫂听到书上写着,可真是完全绝望了;自己急得没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伊用筷子指着他的鼻尖说,“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时候,我本来说,不要撑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进城去,滚进城去,进城便被人剪去了辫子。从前是绢光乌黑的辫子,现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这囚徒自作自受,带累了我们又怎么说呢?这活死尸的囚徒……”
村人看见赵七爷到村,都赶紧吃完饭,聚在七斤家饭桌的周围。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场人物,被女人当大众这样辱骂,很不雅观,便只得抬起头,慢慢地说道:“你今天说现成话,那时你……”
“你这活死尸的囚徒……”
看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伊的两周岁的遗腹子,正在七斤嫂身边看热闹;这时过意不去,连忙解劝说,“七斤嫂,算了罢。人不是神仙,谁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么丑么?况且衙门里的大老爷也还没有告示,……”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向来,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说,“阿呀,这是什么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胡涂话么?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
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伊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成一个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来,捡起破碗,合上检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
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发怒,大声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示”这话以后,却有些生气了。这时他已经绕出桌旁,接着说,“‘恨棒打人’,算什么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这回保驾的是张大帅〔4〕,张大帅就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他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蛇矛模样,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么!”
八一嫂正气得抱着孩子发抖,忽然见赵七爷满脸油汗,瞪着眼,对准伊冲过来,便十分害怕,不敢说完话,回身走了。赵七爷也跟着走去,众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让开路,几个剪过辫子重新留起的便赶快躲在人丛后面,怕他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