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腔】为甚呵，玉真重溯武陵源〔12〕？也则为水点花飞在眼前。是天公不费买花钱，则咱人心上有啼红怨。咳，辜负了春三二月天。（贴上）吃饭去，不见了小姐，则得一径寻来。呀，小姐，你在这里！
【不是路】何意婵娟，小立在垂垂花树边〔13〕。才朝膳，个人无伴怎游园？
（旦）画廊前，深深蓦见衔泥燕，随步名园是偶然。（贴）娘回转，幽闺女窣地教人见〔14〕，“那些儿闲串？那些儿闲串〔15〕？”
【前腔】（旦作恼介）唗，偶尔来前，道的咱偷闲学少年。（贴）咳，不偷闲，偷淡。（旦）欺奴善，把护春台都猜做谎桃源〔16〕。（贴）敢胡言，这是夫人命，道春多刺绣宜添线，润逼炉香好腻笺〔17〕。（旦）还说甚来？（贴）这荒园堑，怕花妖木客寻常见。去小庭深院，去小庭深院！
（旦）知道了。你好生答应夫人去，俺随后便来。（贴）“闲花傍砌如依主，娇鸟嫌宠会骂人。”（下）（旦）丫头去了，正好寻梦。
【忒忒令】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阑芍药牙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18〕。线儿春甚金钱吊转！呀，昨日那书生将柳枝要我题咏，强我欢会之时。好不话长！
【嘉庆子】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19〕？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奈也天〔20〕；咱噷这口，待酬言。
【尹令】那书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21〕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那些好不动人春意也。
【品令】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倒〔22〕，便日暖玉生烟〔23〕。捱过雕阑，转过秋千，肯着裙花展〔24〕。敢席著地，怕天瞧见。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梦到正好时节，甚花片儿吊下来也！
【豆叶黄】他兴心儿紧咽咽〔25〕，呜著咱香肩〔26〕。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27〕。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28〕，那般形现，那般软绵。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29〕。敢是咱梦魂儿厮缠？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
【玉交枝】（泪介）是这等荒凉地面，没多半亭台靠边，好是〔30〕咱眯萋色眼寻难见。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梦前。霎时间有如活现，打方旋〔31〕再得俄延，呀，是这答儿压黄金钏匾〔32〕。要再见那书生呵，
【玉上海棠】怎赚骗，依稀想像人儿见。那来时荏苒〔33〕，去也迁延。非远，那雨迹云踪才一转，敢依花傍柳还重现。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阳台一座登时变。
再消停一番。（望介）呀，无人之处，忽然大梅树一株，梅子磊磊可爱。
【二犯幺令】偏则他暗香清远，伞儿般盖的周全。他趁这，他趁这春三月红绽雨肥天〔34〕，叶儿青。偏迸著苦仁儿里撒圆〔35〕。爱杀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36〕。罢了，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江儿水】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37〕。待打并香魂一片〔38〕，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倦坐介）（贴上）“佳人拾翠春亭远〔39〕，侍女添香院清。”咳，小姐走乏了，梅树下盹。
【川拨棹】这游花院，怎靠著梅树偃？（旦）一时间望，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泣介）（合）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贴）小姐甚意儿？
【前腔】（旦）春归人面，整相看无一言，我待要折，我待要折的那柳枝儿问天，我如今悔，我如今悔不与题笺。（贴）这一句猜头儿是怎言〔40〕？（合前）（贴）去罢。（旦作行又住介）
【前腔】为我慢归休，缓留连。（内鸟啼介）听，听这不如归春暮天〔41〕，难道我再，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42〕！（合前）（贴）到了，和小姐瞧奶奶去。（旦）罢了。
【意不尽】软咍咍刚刚扶到画阑偏〔43〕，报堂上夫人稳便。咱杜丽娘呵，少不得楼上花枝也则是照独眠。
（旦）武陵何处访仙郎？释皎然（贴）只怪游人思易忘。韦庄（旦）从此时时春梦里，白居易（贴）一生遗恨系心肠。张祜
【注释】
〔1〕阑珊：衰残，这里是睡意未消的意思。〔2〕衣桁（héng）：衣架。〔3〕问当：问、当，均为语助词。〔4〕一场：这里指打一场或骂一场。〔5〕禁当：禁就是当，重言，这里是抵对、对付的意思。〔6〕即世里不见儿郎：一辈子嫁不到丈夫。〔7〕分：忿。〔8〕鹦鹉粒：指米饭。
语出杜甫《秋兴》：“香稻啄余鹦鹉粒。”鹧鸪斑：形容盏中茶影。语出黄庭坚词《满庭芳·咏茶》：“冰磁莹玉，金缕鹧鸪斑。” 〔9〕照台儿：镜台。〔10〕甚瓯儿气力兴擎拳！生生的了前件：哪能有气力捧碗吃饭！勉强算吃过了。擎拳：犹言一举手之力。前件：吃饭。〔11〕少甚么：多的是。全句，重重的粉墙关不住满园春色。〔12〕玉真重溯武陵源：比喻自己到花园里来寻梦。玉真：仙人，原指刘辰、阮肇，他们在天台山桃源洞遇见仙女以后，又回到人间。后来重新到天台山去找寻仙女。见元杂剧《误入桃源》。武陵源：晋陶潜《桃花源记》所提到的通向桃花源的溪水名。后来把这篇文章提到的桃花源和刘、阮故事混在一起，武陵、桃源都被用作恋爱的典故。〔13〕垂垂花树：指梅花。语出杜琢《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江边树垂垂发。”垂垂：形容花朵下垂。〔14〕窣：同猝。〔15〕那些儿闲串：哪儿乱跑？
学杜丽娘的母亲可能责问她的口气。〔16〕护春台：这里指花园。〔17〕腻：处理纸张使它更加滑润。〔18〕一丢丢：一串串。下文榆荚，榆树的果实，圆形如钱，又叫榆钱。〔19〕迤逗这香闺去沁园：逗引我到花园里去沁园，原为东汉明帝沁水公主的园林，借作花园的代称。
〔20〕他捏这眼，奈也天：他捏这眼，这是回忆梦中幽会时少年对她的抚爱。奈也天，极言少年对她温柔体贴，百般爱抚。〔21〕生：有勉强，半推半就的意思。下句恰恰生生，或即怯怯生生、羞答答。〔22〕玉山：指身体。三国魏嵇康酒醉，“若玉山之将崩”。见《世说新语·容止》。〔23〕日暖玉生烟：《全唐诗》卷十李商隐《锦瑟》：“蓝田日暖玉生烟。” 〔24〕肯：把持、勒住。〔25〕兴心儿：着意。〔26〕呜：吻，吮嘬。〔27〕慢掂掂：慢吞吞。做意儿：着意。〔28〕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轻易地把一个明白的人弄得这般昏迷软善，到了那般活现、软绵的地步。照人儿：本指镜中人，此处有明朗、明白的意思。杜丽娘用来指自己。昏：从照字引起。〔29〕忑：受惊。全句，指梦中被花神用花片惊醒。〔30〕好是：正是。
〔31〕打方旋：盘旋，徘徊。〔32〕匾：扁。全句，原来这就是幽会的所在。〔33〕荏苒：时间慢慢地过去。即下句迁延的意思。〔34〕红绽雨肥天：梅子成熟的时候。〔35〕偏迸着苦仁儿里撒圆的：上句“偏则他暗香清远，伞儿般盖的周全”，也用来反衬丽娘的孤单。两句都以“偏”开始，表达了杜丽娘的幽怨。〔36〕再得到罗浮梦边：意指能和柳梦梅再在梦里相会。罗浮梦边，用隋代赵师雄的神州故事：赵师雄在罗浮山遇见了美人，一起饮酒。他喝醉就睡着了。
天亮醒来，才发现自己是在一棵大梅花树下。〔37〕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如果要爱什么就爱什么，生死都由自己决定，那么就没有人哭哭啼啼、怨天尤命了。〔38〕打并：拼着。
〔39〕拾翠：拾取翠鸟的羽毛，这里指游园。曹植《洛神赋》：“或采明珠，或拾翠羽。” 〔40〕猜头儿：谜。〔41〕不如归：“不如归去”，拟杜鹃鸟的啼声。〔42〕“短眠”句：难道除了梦中（短眠）、死后（长眠），我就不能再到这亭园里来吗！〔43〕软咍咍（hāi）：软绵绵。
【阅读提示】
汤显祖曾说：“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牡丹亭》即《还魂记》，也称《还魂梦》或《牡丹亭梦》。它是汤显祖的代表作，也是我国戏曲史上浪漫主义的杰作。作品通过杜丽娘和柳梦梅生死离合的爱情故事，热情歌颂了反对封建礼教、追求自由幸福的爱情和强烈要求个性解放的精神。杜丽娘是我国古典文学里继崔莺莺之后出现的最动人的妇女形象之一。
本文选自《牡丹亭》第十二出《寻梦》，主要写杜丽娘在现实中来追寻梦中的爱情。在梦中，杜丽娘第一次享受到美好的爱情，所以不由自主地背着人到花园去寻梦。梦不可寻，又不由得不寻，而且不由得苦苦追寻。“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为了实现这一理想追求，杜丽娘不惜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本出戏，最大的特点是对杜丽娘寻梦时的心理进行了刻画，细腻深刻，委婉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