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批评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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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以文学经典为目的:批评解释学导向(5)

简而言之,思想探索影响了鲁迅的小说创作。鲁迅的小说创作,不能视为纯粹文学意义上的写作,而应看作是鲁迅思想探索的深化和延伸。在创作《坟》和《热风》时期,从其主导精神来看,鲁迅是偏向于批判性思维的,他的第一本文集名为《坟》,就很有深义。“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葬,一面也是留恋。”在《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中,鲁迅表达了“摩罗精神”,这实际上也是批判性思维的体现。在《我之节烈观》中,鲁迅说得明白:“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灯下漫笔》中已有些惨痛了,“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宴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由于鲁迅对中国文化、中国社会有如此清醒透辟的认识,所以,鲁迅小说与散文创作总是偏向于批判性思维,通过文化批判与社会批判显示文学的思想启蒙价值。

在他的小说或散文思维中,精神的自由想象被这些黑暗的东西压迫着,他的精神深处仿佛被现实生活或文化惯性的毒蛇缠绕着,因此,他的小说与散文思维偏向,决定他要去正视黑暗,表现黑暗,给黑暗的中国社会现实以致命一击。“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鲁迅小说与散文的思维偏向,决定了他的创作能达到特殊的思想深度。由于鲁迅偏向于批判性思维,因此,他的小说较少抒情欢乐的场景,也较少充满热情、理想、富有献身精神的“五四”青年形象,抒情的、田园牧歌式的、甜美的生活图景,与鲁迅无关。鲁迅小说与散文创作中充满了苦涩和压抑,《狂人日记》,与中国传统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极不一样,与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也很不相同,虽取名与果戈理小说相同,但是,其小说的思想和言语已截然不同。狂人的内心独白、狂人的自语、狂人的恐惧和怀疑心理,皆具有惊人的思想震撼力。鲁迅小说与散文创作的思维本性,通过这种批判性精神形象的创造强烈地折射出来,沉重、黑暗、压抑的生活,形象画面的高度凝缩,直视思想本身。“我怕得有理”,这是鲁迅特殊的话语,鲁迅以第一人称,进行着灵魂的独白,这灵魂的独白始终构成内在的张力,仿佛与所有的灵魂进行对话与诘问,通篇笼罩着黑暗的压抑性的气氛。鲁迅话语中的独白句,仿佛是诗,又仿佛是哲学断想,在很多叙述语境下,他干脆中断叙述,正视思想本身。这种批判性思维,使接受者感到一阵阵警醒,一阵阵透心凉,请看这些凝重的独白句,这是“狂人的意识流”。“他们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从来如此,便对么?”由此,可以看出,鲁迅的小说与散文创作,受他的思想反叛意识影响极深。

鲁迅不写长篇小说,也许与这种思想本性相关,因为鲁迅小说的批判性思维或抽象性思维决定了他只能创作中短篇小说,事实上,正是由于具有这种批判性或抽象性思维本性,他的小说与散文创作才取得了空前的成功。鲁迅小说创作的故事极简单,人物关系也简单,矛盾冲突也不剧烈,在概括这些创作特点时,鲁迅称之为“白描”,其实,这“白描”,正是力图以简单的情节而置入鲁迅独有的思想框架之中。因此,鲁迅小说成了他的思想的形象表达,他不愿以情节来冲淡思想,总是力图以白描勾勒出灵魂的真实,从而产生心灵的深刻震撼,所以,从文学的思想意义上说,他是真正杰出的思想家。成为思想家,对鲁迅来说才是最关键的,而作为小说家或诗人,对于鲁迅来说是第二位的。在我看来,纯粹的文学家可以写好中长篇小说,但很难写好短篇小说,即使是短篇小说之王契诃夫,也很难称之为伟大的短篇小说作家,因为情节冲突和人物关系的设计影响了作家的思想表达。在精粹的短篇小说中寄寓丰富复杂的思想,必须是杰出的思想家。作为杰出的思想家,鲁迅的思维偏向决定他不作情节的渲染,而关注人的命运和思想的表达,故而,鲁迅的小说与散文创作才显得如此悲旷深刻,如此震撼人心,成为中华民族永久性的精神财富。在这一点上,鲁迅与卡夫卡十分接近,卡夫卡的《变形记》等小说,情节极简单,而思想容量极大,正是这种思维本性对他的创作构成障碍,使他无法展开宏大的叙述结构。短篇小说创作的难度正在于思想的深度,只有具备思想的穿透力,只有具备透视主义的眼睛,才能穿透社会现象而洞悉本质,才能消解情节而关注人的命运和生存处境。鲁迅之所以被称之为杰出的具有世界性意义的作家,就在于他在短篇小说创作方面显示出极大的艺术独创性和思想象征性。鲁迅赋予了短篇小说以世界性意义和现代意义,即便是在今天,我依然认为,只有杰出的思想家,才能真正掌握短篇小说这种艺术形式,事实上,只有杰出的富于洞察力的诗人,才能真正掌握短篇小说的精髓。鲁迅的批判性思维,弥漫在他的短篇小说创作之中,不过,在鲁迅的全部小说作品中,只有《一件小事》和《社戏》放弃了这种批判性思维。在鲁迅的全部思维体验之中,仿佛只有黑暗、焦虑、绝望和痛苦,他被这种黑暗性的思想情绪主宰着,喘不过气来。《孔乙己》中所表现的那个破落书生,由吃茴香豆,喝酒,与孩子们欢笑到被人打折腿。不知死活的简单线索勾勒,写出了没落儒生的扭曲灵魂、专制社会和专制文化对人的摧残和毁灭性打击。

《药》中的华老栓夫妇的麻木与愚昧,《风波》中剪辫子的痛苦和难堪,《故乡》中闰土和杨二嫂的人格变异,《阿Q正传》中阿Q灵魂的扭曲和愚昧麻木的悲剧,皆显示了鲁迅极为沉痛的精神反思意向。虽然他不时以幽默、讽刺笔调和语言来调节这种黑暗的情绪,但是,在总体上仍给人压抑得透不过气的悲哀。《祝福》中祥林嫂的悲剧和苦痛、《孤独者》中魏连殳的生命悲剧,皆是叙事者以极清醒、极具透视力度的语言,写出社会的黑暗和个人对这种黑暗的绝望式体验。鲁迅小说的思维偏向充分显示出:他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专制主义的彻底反抗者。由于鲁迅杰出的思想透视力和高超的艺术抽象能力,才能在极简略的故事框架中,融入具有哲学容量的思想体验。一方面,鲁迅的透视主义思想眼光妨碍了鲁迅小说叙事的情节枝蔓和发展,尤其是向广度发展,另一方面,鲁迅的思想和才能在他的创作中获得了充分表现,他直奔主题,在叙事直观与理性抽象之间获得了奇妙的思想统一。因此,没有理由用长篇小说的标尺来衡量鲁迅的小说创作,也没有理由忽视鲁迅短篇小说所具有的绝望的深度,正是这种深渊式体验,造就了鲁迅的小说和鲁迅的思想。只有正视鲁迅小说的这种思维本性,才能充分理解鲁迅小说创作的思想价值、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实际上,鲁迅的短篇小说,完全可以视作时代思想批判或国民性改造的精神样本,透过这一文化样本,才能真正评价短篇小说创作所具有的启蒙价值。特殊的时代,特殊的生活,特殊的思维本性,造就了鲁迅独有的小说与散文批判世界。

7.2.3民族文化劣根性批判与公民生活的现代启蒙困境

鲁迅先生的批判性思维,对小说与散文的创作内涵有重大影响,这主要表现在:鲁迅把创作的焦点对准穷途末路的知识分子和愚昧苦难的农民身上。《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和《孔乙己》中的孔乙己,《阿Q正传》中的阿Q,《祝福》中的祥林嫂,皆是鲁迅的独创性典型形象。透过这些形象,可以看到鲁迅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体验,他的思维被黑暗有力地裹挟着,因此,他的批判显得格外沉重。与这种批判性思维相伴随的,是鲁迅的压抑性思维,面对无边的黑暗,“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天地。”“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我自己。”这种独白中,已经可以把握鲁迅的独特思维。无边无际的黑暗,使鲁迅感到无边无际的压抑;对黑暗认识愈深,体味愈强,这种压抑愈大。对黑暗反抗愈烈,这种压抑也就愈强;能体验到无边的压抑者,必定是不懈的反抗者;能正视这无边的压抑者,必定是自由的歌者。鲁迅对自由的渴望愈强烈,内心的压抑和痛苦也就愈剧烈。

正是这种压抑性思维,决定了鲁迅独有的文体意识。思维影响文体,文体也能制约思维,鲁迅小说呈现出散文诗体的抒情个性,是压抑性思维的外在表征。鲁迅的散文诗体的小说,与他的压抑性思维取得了高度一致。唯有这种压抑性思维,才能造就这种浓缩的神秘的深奥的文体;唯有这种神秘的深奥的文体,才能适应鲁迅的抽象思维和理性思维。这种压抑性思维与文体的一致,成了鲁迅先生独有的艺术创造。

本来,以他特有的幽默才能,鲁迅完全可以写出喜剧性的自由体小说,以幽默而论,林语堂在鲁迅之下。林语堂能写出《京华烟云》之类长篇小说或《吾国吾民》之类才子散文,根源于他性格中天性所具有的才情和放浪精神,最大限度释放自我的才华,而不是压抑自我的思维,成了林语堂最大的特点。鲁迅则不然,他那天生的幽默才能带有冷峻感,这幽默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天真地欢笑的,这幽默中包容对一切不容情地嘲讽和揭露。每当笑过之后,一旦冷静地深思,便不禁发现这嘲笑是对自我的嘲笑,于是,笑声就戛然中止,这就是鲁迅先生的压抑性思维对小说创作的影响。这种压抑性思维的能量释放,是极其有限的,它不是无边的释放,而是以一定的限度控制着。在这种压抑中,包含着神秘,包含着不可言说的东西,包含着深层含义,因此,鲁迅的小说文体,呈现出浓得化不开的理性思维特点。极简约又极具张力,极平淡又极具魔力,极平静又极具冲突性,这一切,皆与他那独有的压抑性思维有关系。

压抑性思维是与诗性浪漫相对抗的,与自然主义的写实也是相对抗的。压抑性思维,对生活的再现与表现是极有选择性的,它不是漫无目的的极端写实和还原。他只是挑出一些极具典型性的情节和情景予以重现,省略了一切背景,甚至可以说,背景完全需要读者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去补充。鲁迅不愿过于详细地去复原生活细节,这与他憎恶黑暗有关,他不愿长久地停留在黑暗里,更不愿心灵被黑暗不停地吞噬,因此,他的短篇小说和唯一的中篇小说,皆都可以被扩充为长篇小说或长篇叙事性影视作品。压抑性思维,使鲁迅的小说具有丰富的信息量,使鲁迅小说具有想象推动力,使鲁迅小说具有深刻的穿透力。犹如墨点可以在宣纸上濡染弥漫,鲁迅的小说语言,也具有这种发散性、扩展性、想象性和弥漫性特征。例如,在《祝福》的尾部,鲁迅写道:“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祥林嫂的命运之坎坷,就包含在这一选择判断句中。极简约又极推动人的想象。鲁迅通常在短篇小说中,总是通过简略的形象勾描概括一个人的一生与独特命运。本来,这是极其危险的写法,在世界文学史上,很少有人获得成功。莫泊桑的《一生》成了长篇,还有许多长篇都是写人的一生,而鲁迅总是在短篇小说中处理“一生”这样巨大容量的题材。《孔乙己》写了孔乙己的一生,《祝福》写祥林嫂的一生,《孤独者》写魏连殳一生,《阿Q正传》写阿Q一生,《故乡》写闰土的一生,在处理这些重大题材时,鲁迅处处留下了特殊视角,这便是“我”。我记忆中的这些人的一生,我耳闻目睹的这些下层人的一生,我永志难忘的“可怜人”的一生,但是,如此丰富的题材,如果没有压抑性思维,是无法达到鲁迅所特有的悲剧效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