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故事形象：小说文体本性与小说批评的精神向度
6.1.1小说文体本性的历史理解与小说家的继承和创新
小说批评，是批评家面对小说作品和小说家的思想游戏，它不能真正代替小说的价值，只能帮助读者正确地认识小说的艺术，或者说，可以发掘小说作品或小说形象的生命价值。真正的小说批评，就是为了评价小说的思想价值。小说作为现代民族文学中最富影响力最富变化的文学文体，显示了文学形象叙述的独特价值，显示了文学叙述与人类历史现实生活的最丰富性联系，具有特殊的审美价值。小说是故事体的文学叙述方式，根据故事叙述的思想文化与情节容量，可以分成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它们承载着故事，通过故事叙述生活，重建生活，评价生活，创造出无数个性独异的艺术形象，生活中有多少人生形象，小说艺术中就有多少艺术形象。从生活形象体验到艺术形象构建，小说具有独特的价值。作家说，“小说承载着民族的历史”，梁启超则说，“欲兴一国之民，必先兴一国之小说”。小说文体的本质属性，就是故事性和叙述性以及由此而建立的文学形象，它同构着生活形象，虚拟着生活形象，最终，对人生和世界形成文学性解读，它让我们记忆生活、感受生活、理解生活、评价生活、调整生活，它可以构成生活的启示，也可以只是生活的娱乐。“故事形象”，决定了小说的特性，通过故事形象理解小说的思想深度，则是小说批评最根本的价值追求。从艺术意义上说，“故事形象”是合二为一的，“故事”是由事件与细节、情节和人物构成的，“形象”则是情节运动与语言图像加工的必然结果。小说的形式特征，主要在于叙述和故事；小说批评，通过故事重建生活形象，需要围绕形象而展开思想研究。
由于小说源于生活与想象，所以，与社会和历史有着必然联系，具有再现性特征。小说批评，不仅要重视小说批评的本性，而且要重视小说所要承担的文化思想任务，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的形象研究与文化研究，是最有价值的事。如何通过文体批评走向审美的自由？如何通过形象解释走向思想的深度？这是值得关注的问题。小说批评，不能停留在还原故事细节上，因为这是批评家最容易犯的错误。在我看来，首要考虑的是，通过故事的情感体验，还原形象与生活文化之关系，即通过小说，还原特定的民族历史文化生活，自由地评价民族历史文化的生活。“故事”，起源于日常生活与历史生活的记忆，既是个体的记忆，又是民族国家的记忆。“历史学叙述”，以真实的历史生活记忆为中心，通过编年和纪传重建民族国家的历史；“民间性叙述”，以生活传奇与生活想象为基础，通过感情与欲望冲突建构民族文化形象。历史与小说，皆具叙述性功能，因此，二者的交互作用非常显著。我们经常感到，历史人物形象与艺术生命形象之间，若即若离，意味深长，不过，小说不仅是虚构，而且常以生活真实形象或历史人物形象作为创作的基础。作为个体的艺术建构，它把艺术家和个体生活的想象与记忆联系在一起，所以，“小说”，常唤起人们无数特殊的生命记忆。小说批评，就是要通过小说本文，建构小说与历史、民族、生活和个体生命之间的联系。评价小说，就是评价历史与生活，评价历史价值信仰，因此，小说中的故事与时代历史生活，具有紧密的联系，甚至可以把小说看作是时代的风俗史和民众的生活史。小说的价值，就在于把时代的民众生活“投影”在深刻而具体的叙述之中。通过细节还原，重建生活的历史记忆，然后，进行形象的价值阐释，或者，通过思想还原，重建小说的社会文化人生价值。民族历史的文化个性，在小说批评中得以生动形象地重建，当然，仅有小说形象的思想文化分析是不够的，人们也很关心“情节构成与叙述方式”，这应是小说批评的核心问题。对于作家来说，他们更关注小说的叙事艺术，这是小说创作的动力源泉，所以，小说叙述学，在小说批评中具有决定性影响，它是极有成效的艺术解释方法。
通过叙述学研究，考察小说的故事如何虚构，进而，通过分析虚构的故事看艺术家的心智创造。有意思的是，越是奇妙的小说结构，越是优雅的艺术抒情，越能构建出激动人心的艺术形象；成功的艺术形象，往往有独特的叙事艺术支持，在开放的文化语境中，叙事艺术更具自由性。小说家如何构筑小说？构筑了什么样的小说？他的叙述动力和叙述技巧如何？为此，人们关注情节叙述的古典性与现代性。从全知全能式叙述到个体真实性叙述，叙述的多样性得到丰富性呈现；在叙述性区分中，古典叙述与现代叙述和后现代主义叙述，构成了小说叙述的和声。具有鲜明特色的是，越是古典的艺术越接近生活故事本身，越是现代的艺术越是有意疏离生活故事。从根本上说，生命艺术形象的理解与解读，是小说批评的根本任务，艺术形象创造，是小说的根本任务。按照小说评价的模式，如果没有成功的人物形象塑造，就是不成功的小说，尽管现代主义小说与后现代主义小说不重视形象的创造，但是，现代小说“形象的弥散性”并不意味着没有形象，只不过，现代小说艺术不同于古典小说形象的创造方法。任何小说，皆必须重视形象的创造，而且，叙述本身也离不开形象，只不过，古典小说形象，以典型形象的方式作用于生活与人生，现代小说则以象征形象或断片形象作用于人生与生活。小说形象就是时代的生活象征，小说的文化社会功能，应该通过小说艺术形象的美德伦理教化来实现。小说具有世俗社会生活的文化功能，不可夸大，也不可贬低。小说可能给人们带来狂欢，也可给人们带来生活的自由，但是，小说的世俗文化功能，决定小说艺术承担过多的情感放纵功能，影响了小说的净化或美化生活的功能。小说中应该有英雄主义的理想，但越来越多的小说家，不愿意坚持诗人的伟大思想信念。
从小说应承载的这些任务出发，小说批评形成了许多解释形态。社会批评、文化批评、精神分析批评、结构批评，叙述学研究，是小说批评的最典型特征。在小说文体中，故事建构或故事解构，始终构成最大的叙述矛盾。如何认识故事或要不要故事，这是叙述者的叙述方式变革的基础。生活是有故事的，但故事的呈现具有时间性，从瞬时性而言，人们只能把握感受和情景，无人能够认识故事。故事必须在时间中展开，只有在历史时间中才能真正认识故事，这就使得生活故事的体认，形成了许多前提条件。例如，个人生活故事的自我体认与自我记忆，最能把握历史时间，所以，故事最终内化于自我心灵深处。人的最伟大之处，就在于能够记忆故事或创建故事。自我故事记忆，构成了自我的世界，与此同时，自我记忆，往往围绕记忆邻人和朋友的故事。尽管这个故事记忆不详尽，甚至是扭曲的，但是，在他者那里，故事记忆永远有着不同于自我的视点。故事记忆，就这样，与自我，与邻人，与民族，与历史，与国家密切相关，推动了个人故事记忆，就推动了理解生活的可能。在自我记忆的故事中，核心自然是自我，但同时，也有亲人和邻人，甚至是公众人物，只有自我与邻人，才能构成叙述的根本与主体。自我的故事记忆、亲人的故事记忆和邻人的故事记忆，构成了文学想象和创造的活力所在。自我记忆的真实性，有着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节，但自我记忆，只是自我的评价，它不涉及邻人的评价。
值得重视的是：自我的评价往往是过滤的，也不完全是客观真实的，但有着独特心灵真实性，特别是在真实的心灵体验方面是任何人皆无法代替的。自我记忆，构成了小说叙述的私人化世界，这个私人化世界，把世界的丰富复杂性呈现在自我和他者的面前。然而，作为创作主体的自我，审视他人和社会，审视邻人和人性，他按照自己的评价来理解生活中的人物。记忆邻人和记忆社会，带有惊人的深刻性，也可能带有深刻的片面性，所以，这其中，充满了自由的想象，正因为如此，小说叙述构造了自身的独特性。记忆自我与记忆他人和记忆世界，构成了小说家的世界，这个世界需要交流，也需要敞开，人们总是有兴趣窥视他人的世界，这就构成了小说存在的理由。每个小说家皆在创建自我记忆的世界，于是，无数的私人世界，构成了生活世界的奇妙性。如果说，古典小说在意构成英雄化的私人世界，那么，现代小说则更在意构造平民化的私人世界。世界与人性，因为小说的语言叙述而得到了保留，这就使得世界的丰富复杂性与人性复杂性，因为小说的叙述学创建而得以保留。小说家把自我记忆的形象，通过语言叙述和语言创造而凝聚下来了！
小说最大限度地保存了民族精神生活与历史现实生活的形象，让我们快乐，也让我们忧伤，让我们振奋，也让我们愤怒，小说的形象谱系，构成了民族历史生活与现实生活的丰富复杂性。它充实着心灵，给心灵带来快乐，也给心灵带来了娱乐性内容，小说的生成，构成了民族文学的历史博物馆，也构成了民族精神生活形象的图像仓库。这就是小说的世界，这就是小说的本性，也是小说的魅力所在。无数的作家在创作和翻译小说，小说世界被无穷的小说作品充满了，它提供了无限的自由空间。此时，小说的批评与解释，评价与选择就显得异常重要，这样，小说批评就获得了自己的合法性地位。无数的小说家，无数的小说作品，历史存在的小说作品，正在生成的小说作品，既是对读者的召唤，也是对批评的召唤。面对丰富复杂的小说作家和作品，小说批评就具有重要的意义，一方面，小说批评可以帮助读者阅读和体验文学世界，另一方面，小说批评可以对作家作品进行思想文化定位。通常，小说批评采取了多样化的形式。
一是评点式批评。这一小说批评模式，是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传统批评模式。评点者，在长篇小说的读解过程中，在小说经典本文的关键处，批注一些画龙点睛的文字，从艺术和思想两方面给予读者以显著提示。这种以经典本文为中心的读解式批评，颇有思想艺术点染的力量，它可以帮助读者深入地理解小说作品本身。在漫长的小说评点批评过程中，明清以来的古典长篇小说名著评点，独具价值，大家辈出，例如，毛宗岗评点《三国演义》、金圣叹评点《水浒传》、张竹坡评点《金瓶梅》、脂砚斋评点《红楼梦》，堪称独步。这是最有效的小说批评方式，它最大限度地实现小说本文的价值，让我们坚守作品本身，在小说阅读中得到了真正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