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批评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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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散文艺术的真实性与散文批评再实践(4)

5.2.2乡土散文叙述的视觉美感与乡土人物画的诗意氛围

沈从文与贾平凹的乡土散文的叙事美学,特别表现出对故乡山水之美的描画。作家不能忘记故乡的山水,他可能忌恨故乡的人、风习,但是,对故乡的山水则永远寄托着特殊的情感。青草地,绿山坡,小河水,放牧牛羊,游戏田园,古树,深井,山洞,野花果,每一处皆有甜美的记忆。那渗透着童年游戏的记忆,总是激活作家的体验流与话语流,故乡是童心的牧场,充满浪漫,充满神秘,也充满幻想。那种特殊的山水情感,是对“生我养我”的土地的馈赠;没有这片土地,就没有那分灵性,就没有那分人伦文化观念。外乡文化,最终也不能摧毁乡土文化的感情积淀,因此,从这种故乡情结出发,就很容易理解沈从文与贾平凹散文中的山水画。沈从文那优美的散文体小说《边城》,就是这种山水素描情调,他完全是把小说当作优美的山水散文或乡土散文来创作。“小溪流下去,绕山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米,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这种山水素描,是散文中的情景设置,视野宏阔而又细致,语言简略而又细腻。山水清幽秀美,足以概括故乡的山水特点,然而,沈从文绝不满足于空洞的概括,由于小说常受到人物、情景的限制,他不能放纵笔墨,所以,把这全部的山水情感表现在散文中。在散文中作山水画,是创作者的本分,沈从文在描写故乡的山水时,情感语言显得特别富裕,选景和造情开阔自如。

事实上,这种放纵笔墨,尤其表现在《湘西》和《西行散记》中,山水景物贯串《西行散记》的始终,《湘西》更是激情淋漓,通篇秀气。那山水景致特有的神韵,使人们真正嗅到了大自然的芬芳和醉意,这是诗人栖居、活动、游戏的山林。他写桃源辰州的沅水两岸风光,重在香兰芳草;写千丝,以水色倒影、捕鱼奇观为主;写白河,则重在水清、花艳、岩陡、鸟异、调奇、滩险、石乱、虎吼。沈从文对湘西山水的描绘,颇得郦道元的《水经注》的真髓,事实上,沈从文的山水素描和水墨画已远非一般的绘画所能承载了,也不是摄影能表现的。它是摄像的记录,而这摄像记者的眼睛,就是沈从文的“眼睛”,他的“灵心”,他对故乡的山水深情,处处流淌着楚国骚人的浪漫、神秘和奇幻。如果硬要将沈从文的“山水画”予以审美分析,即以语言所构成的图画进行定性分析的话,那么,我只能选择“道家的绘画”来总括这种山水的特色。道家的山水画,不仅重视自然的天然气息和色彩,而且重视赋予这种山川以神性、空灵和神秘感。道家吸风饮露,不正是选择这样的山水胜境,他们的得道境界,不正借助这美幻的山水意念吗?沈从文的山水画,是道家精神的流光溢彩,例如,“山后较远处群峰罗列,如屏如障,烟云变幻,重岩积翠堆蓝,早晚相对,文人想象其中必有天神,驾踱乘虮,驰骤其间。”沈从文的散文,山水泼墨大写意之处并不多,山水素描并未喧宾夺主,而是构造神境,渲染一片神性,不多的言语里已显示了道家的恬静光辉。风俗、人物和山水完全贯通和谐起来,让人向往那片山水,那里的人伦,那里的歌唱,那里的民间音乐。

沈从文的这种山水画,对当代湖南乡土文学影响可谓深远,他们皆以那种道家的山水灵性作为散文的背景。贾平凹正是在这种抒情传统意义上接近沈从文,并具有山水画式的叙事笔法和叙事语象。必须承认,贾平凹并未直接受惠于沈从文对山水的这种感情,因为湘西毕竟不是他的故乡,但是,楚地风骚,又何尝不曾影响到丹江上游的贾平凹故乡呢?在文化血脉里,他们毕竟有一点相沟通之处,至少,贾平凹的山水抒情可以纳入沈从文的乡土抒情传统里去,虽有差异,但决不是背离的,而是内在的补充和融合,显示了乡土文学的新的背景和发展理路。贾平凹对故乡山水的描绘,在他的散文中完全点化开来,虽不是贯通的,但确实是对故乡全貌的鸟瞰与透视。贾平凹与沈从文不同:沈从文生活在城里,他在凤凰县城度过的儿童时代的游戏功课,顶多是在城郊野玩,并不承担田间劳动;贾平凹则纯粹是山野之子,不仅要打柴、捡粪,还要下田干活。如果说,沈从文对湘西山水描绘得益于军旅生涯的远足和开阔眼界,那么,贾平凹对商州的描绘取决于他每天出门便对着山景,看池塘、山梁、云和月,尤其是与泥土之间的亲密联系。当贾平凹后来在商州各县各乡村转悠,寻找创作灵感时,他对山水的一切敏感总是与童年生活对应起来,他始终是土地的耕耘者,是对土地耕耘一点也不陌生的乡村之子。也许是贾平凹与土地之间有这样的劳作关系,他所看到的故乡山水总是那么实在,庄严,虽神秘莫测、庄严肃穆,但没有那种浪漫的灵性,因此,贾平凹的山水描写更接近“儒家的山水画”,那画幅的森严,气韵,雄浑,黑白分明,李成、范宽的山水画意,八大山人的苦情苦趣点染其间。他的山水画式的叙事语象,是静穆感,而不是流荡感,山是那么庄严、原始和神秘,水是那么宁静、沉重和喧哗。

如果说,沈从文喜欢用青绿色点染文字,那么,贾平凹则更追求黑白效果,其中,渗透出雄浑的力。一是儒者,一是道家,他们观照故乡的山水角度很不相同。沈从文对故乡实质上有距离感,即使是山水,也似乎是他发现的山水;贾平凹则对故乡有亲切的生存体验,这是不经选择而显出的山水图画。例如:《天狗》故事开头的山是荒山:“路北数里为虎山,无虎,多石头。”水是枯河里的水。“挑水要从堡门洞处直下三百尺,下二个台阶,再起半里的河滩。”商州东南多峰,古来峰,地峰,人峰点缀其间。“群峰被云雾虚去,有野狐哭嚎,声口凄厉,悲从空降。”总之,贾平凹的山水之间总有恐怖感,苦涩感。再如《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其中的山水,皆不大驯服。沈从文笔下的山水驯服多了,处处显出灵性;贾平凹的山水很不驯服,所以带有北派画风。据说,范宽深入到终南山、太华山一带的深山里去,坐卧其间,对自然山水细心体验,才创造出独立面貌,“峰峦浑厚,势状雄强”,“真石老树,挺然笔下,求其气韵,出于物表,而又不华。”这似乎也颇适合贾平凹,这山水画是故乡的地理背景,而风情画最有力度的莫过于人物画。

沈从文乡土抒情散文中的人物大多为苗民,沈从文写了不少苗民,因此,许多研究者过分强调沈从文的“乡下人”意识,其实,沈从文虽自称“乡下人”,只不过是姿态,而骨子里,意识深处并不是“乡下人”,这“乡下人”,包含着不习惯规矩,不屑于懂规矩的反叛之意。这“乡下人”,有野蛮、强悍、不屈服、淳朴、浪漫、勇敢之意,这可以说是乡下人的积极方面,是沈从文真正渴望创造的乡下人,而乡下人的愚昧、没文化、软弱、狭隘等否定性因素,沈从文几乎一概不取。正因为他没有乡下人的后一种感觉,所以,他笔下的人物,如翠翠一类,夭夭一类,是那么天真善良,而老水手,长顺,大老,二老,撑船大爷又是那么朴实,讲信誉,疏于钱财。沈从文采取这种乡土抒情的方向是必然的,虽然他是乡下人,他根本就没有乡下人的苦难体验。他不必到水田里去耕种,也不必在三伏天的原野煎熬;既没有稻花飘香的喜悦,也没有丰收成灾的忧虑。他不是农民,而是以旁观者去看农民,以军人的眼光,以县城里的人去看农民。他一入大都市,虽自称“乡下人”,但最终能与“土绅士”同坐一条船,而毫无两样,这已证实他天然具有的非农民气质。如果他是真正的土地之子,真正穷困的农民之子,就会与城里人有格格不入感,与“土绅士”有格格不入感,他绝对无法获得“土绅士”那种做派。如果过分强调沈从文的“乡下人”意识,那么,一定会发生理解的偏差,沈从文散文的解释者往往忽略了沈从文自称“乡下人”的真实意图。他只不过是凤凰小县城里的乡下人而已,这正如上海人曾经把杭州人看作乡下人一样,因为大城市远远脱离了乡土气息,而县城则带有一半的乡土气息,一半的城市气息。

沈从文的真实处境,既非乡下人,亦非都市人,是县镇上的子民,他远比真正的农民之子具有优越感,不必像农民之子那样面临着土地的压迫。沈从文接触的乡下人,是外在的乡下人,“乡下人”以待客的身份出现,在重礼义的乡土中国,他们对客人总是保持和善友好的面目。真正的乡下人之间,既有友爱、帮助、同情,也有仇恨、嫉妒,强者为王是必然的。当然,像老船夫那样的人缘,像翠翠那样的待客方式是非常实际的,但他们也有抱怨,也有仇恨,只是积压在内心深处。沈从文的“人物画”,实质上,是以“异乡人”的眼光去看乡村百姓。当代作家的乡土散文,所渲染的那种人情美,所雕塑的乡下人,如《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的作者史铁生,不正选取了沈从文的观察视角吗?即使是沈从文笔下的故乡,也是在异乡浪游忧患后回到故乡观光的游子的故乡情,而不是地道的乡民的感情。地道的乡民,对那片土地总是有爱有恨,所以,扎根于乡土的贾平凹的乡土散文具有许多优美而真实的成分。沈从文的人物画廊,具有旁观者的特点,那些乡下人皆带有肖像速写的特征,犹如一位城市画家,在山乡画人,作素描。创作者不免带有兴奋、好奇、理想的性质,而作者自身并没有与他真正熟悉的人物打成一片。他真正熟悉的是他的军人,那里有伙伴,有马夫,有长官,有山大王,有土匪、强盗,有水贩,有狗,有妓女。在沈从文的散文世界里,实际上有两组人物:一组是军人系列,是沈从文所最熟悉的;一组是土匪系列,是沈从文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物。那情侣故事,应该大多是听来的吧。

这些人物的生活方式,或农耕,或水运,或打仗,或练兵,沈从文写散文的材料积累,是他做军人时所获得的。我宁愿把沈从文想象成有修养、有礼貌、富于同情心、不凶恶的军人,而不愿把他当作真正的乡下人,所以,他的散文带有军人的浪漫气质。天生的诗人,却穿着军装,当着勤务兵,他当然不能不浪漫,不能不对湘西的风土人情产生特殊的好感。每到一地,那乡下姑娘和妇女对他所投去的特有的热情和目光,他怎能不被那乡下妇人的善良美丽所感动,这是城里人与乡下人的情感,是异乡人与原乡人的情意。这些人物,不是以沈从文凤凰城内的人物为模特,而是以凤凰镇外的乡民作为模特,《长河》中老水手与长顺的情意,在散文叙事中,应该具有一定的感情基础。作为勤务兵跟在师爷和队长的身后,去向会长和长顺讨钱,作为旁观者,沈从文散文中的出场者,与乡下人分离的角色,几乎随处可见。沈从文是人物画师,也是旁观者,这种旁观者的立场,才是他真正对乡土抒情,真正对政治不关心,真正对乡土采取静观无功利态度的深刻原因。如果他是真正的乡下人之子,饱尝苦难和压迫,那么,他不可能把一切看得如此优美,也不可能真正逍遥起来。外乡总是神秘的,外乡人总有友善心,因为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而一旦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一切就会发生复杂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