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祖慧可,找不到自己的心。其实我们每个人,也都找不到自己的心。据《无门关》第四十一或《景德传灯录》卷三的记载,二祖对达摩说的原话是:“我心未宁,乞师与安。”(我的心动荡不安,从未宁静,求师父为我安心。)觅心既不可得,心便永不宁静。已经得道、证道的师父,真能为弟子安心吗?
李:法师,二祖大悟,但我只是略有所悟。心是找不着的,如果找不着,如何可以安心?我想法师可能讲的是心的内涵吧。
觉真:心可不是肉体内的心脏或其他什么身体的器官。心是包括了“眼、耳、鼻、舌、身、意”(佛教称之为“六根”)与“色、声、香、味、触、法”(佛教称之为“六尘”或“六境”)在内的整个生命存在,表现为“色、受、想、行、识”(佛教称之为“五蕴”)这五种功能的活动。色,是人的身体和客观世界一切对象的存在;受,是人的感官对客观世界、客观存在接触时所反映的感受;想,是由感受、记忆、经验所产生的想象、思考和判断;行,是由主观的判断、认知所产生的意志、目的、动机,以及产生人的贪瞋痴慢疑、喜怒哀乐等行为的动力;识(梵名质多),是缘虑、思量而又储藏、积淀。色、受、想、行、识成为人一切精神活动的总仓库与大本营。
李:法师,你那样说,这五样东西便是整个思想的流程了。如果我面前有一个苹果,我和这个苹果便是在同一个世界存在着,是“色”;我看得见、摸得着那个苹果,是“受”;我感受到它的好味,记着这个苹果放在这里,是为“想”;我觉得它很好吃,所以有想吃的冲动,是“行”;吃了那个苹果,而想念它的味道,慢慢积累了对苹果的喜爱,是“识”。
就这样成为一切精神活动的总仓库及大本营。哈哈,存在、相遇、记得、相知,最后是分开和怀念啊,像爱情故事一样的流程。
觉真:哈哈,这个比喻不错。佛教对“心”的研究,是非常科学,也非常精辟、到家的。心,既是六根六尘(六境)的整体存在,也是五蕴系统的整体表现。你要我用一个字来归纳它,我说,就用英文字母“X”来代表吧。因为,X是个未知数,也是个不断可变的变数。它千变万化,不可捉摸。它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说变就变了。宁静的地方,是外境。外境,可以影响人的心,但人的心,也可以不受外境的影响,甚至,它已在外境之外了。比如,我身在香港,我说我的心在上海、在广州、在纽约、在悉尼……你相信吗?你们便常常说相隔两地,那颗心不老是飞来飞去吗?通过上面的分析,我就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为何在宁静的地方,心里不会感到宁静?因为心里想得太多,你管不住你的念头啊!二祖“言下大悟”,悟在何处?悟在缘生缘灭,随因而有,遇缘即应,唯识变现,皆由缘起。心,本不可得,得之在缘,得之在变。
惕然心惊(惊悟过来):诸法无我(没有一个独立、独存、自生的心)、诸行无常(一切皆变,一切皆妄,没有一个永恒不变的心),回到这个“心”
的自觉,当然,“我为汝安心竟(已经替你把心安好了)”。
33.我们如何管理自己的内心?
她从佛陀的教化中,惊奇地发现基督教的救赎靠的是上帝,而佛教的救赎,靠的是自己。
李:法师,心常变,原来我们那么花心,五时花、六时变,但我听到你提出可以管理自己的内心,那么我们如何到达心的安宁、安静?
觉真:这是人生的一个根本性的大问题啊,这是佛法的全部义谛所在。佛法,称为心法;佛门,即是心门。“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自扰,就是妄念、妄心、妄缘起。正是这种自扰,使心无安处,心无安时。打开香港报纸,烧炭(自杀的一种方法,在香港颇为流行,成为自杀的别称)、跳楼,几乎无日无之,甚至一日数起。为何轻生?
为了一句话,为了一个虚幻不实的错觉,为了一个站不住脚的理由,自作还自受,心不能安,可怕也哉!
李:法师,很率直的一句,不过是很真的一句。我当然明白身在困境之中的无助和彷徨,我有时听了背后的故事,都很不开心,但其实如果当时当事人求助可能就会没事了。懂得求助,看开一点,我想,正是法师所讲的心门,对吗?
觉真:你所问的问题,看似简单,其实很不简单。为了把这个问题回答清楚,请允许我再谈一位名人吧。上海有个女作家戴厚英,她生前的最后一本书叫《人道与佛缘》。她在书里总结了她五十多年的生活经验,得出一个结论:世界上最难的一件事,就是安心。她说:“一颗心几时曾经真正地安过?恩怨、爱恨、追求、失落,走马灯似的充填着生活,无安心之时,亦无安心之处。还有许多视听见闻,时时撞入心里来,叫你永无安宁,从而不得不把一颗心开开闭闭。
可是,开了是昏,闭了是暗,哪里有清净澄明的境地?只能像一只只在飞而不能停的鸟儿,不知道哪一天会力尽气绝,从天上掉下来,落到不知哪一张网里。”她的这些内心独白,把人心难安、心无安处说得很形象很无奈,也很深刻了。
为了找到一个心灵的栖息之地,她走向教堂,走进《圣经》,后来,又走进了佛经,没想到由此一发而不可收,如醍醐灌顶,如甘露洗目,她忽然从佛经中发现了人生悲剧的实质:“人在爱欲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恍然大悟之下,戴厚英把佛教与她过去所误解的佛教区分开来。
原来佛教不只是老太太的烧香磕头或僧尼的撞钟念诵,而是另有一番天地,另有一个瑰丽、浩瀚、完整的世界。人生苦的本源,也是一种彻底的孤独。要出离这苦,了断这悲,走出这孤独,只有佛陀的智慧。她从佛陀的教化中,惊奇地发现:基督教的救赎,靠的是上帝;而佛教的救赎,靠的是自己。人要安心,靠的是自己征服自己的妄心和自心。
戴厚英皈依了,她说:过去一想到受过的挫折,就心潮起伏,满腹委屈,如今却是“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一切挫折、灾难都是因缘成就,该来的已来,该去的已去,当来当去的,亦将自然来去,不等不避。天地间永远是有风有雨,但不再凄惶,不再畏惧,因为总相信自己能够在风雨流变中保持着自己的心。就这样,西天去得,地狱也是去得的。
戴厚英甚至十分动情地说:“从寺院回来的时候,我手腕上多了一串星月菩提子的念珠。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心,找到了安立之处。”
我曾经读到一段资料,一个韩国留学生来到中国,惊异地说:“中国的大学生没有信仰,为什么呢?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人。”
戴厚英是幸福的,她有了信仰,有了安心之地,她做到了此前五十多年来没有做到的人间最难的一件事。为回答你提出的这个看似简单,其实极不简单的人间最难做到的一个问题,我不得不叙述了作家戴厚英的故事,请你千万原谅我的冗长。我的弟子吴佐吟居士曾为我主编过一本书:《此心安处是吾乡》。乡在何处?我想,乡在心安处。
李:听到这里,我也不禁为戴厚英最终能找到“安立之处”而感动呢!法师,你的故事感动中见人生的潇洒,一句“天地间永远是有风有雨,但不再凄惶,不再畏惧,因为总相信自己能够在风雨流变中保持着自己的心”,体现了真正对于生命的潇洒。这是真正的人心!
能够洒脱,并不是随意放弃一切,放弃一切是不懂人生;而清楚明白自己的心,保持自己的心,收放取舍,便显出命途中的洒脱和深度了。风雨,我想是人生中难免的,不过,那正好是对自己内心的训练。
34.安宁给人的感觉,好像等于没有欲望吗?
安宁、宁静,不等于没有感情,而是更深更理性的感情。文章不是无情物,宁静、安宁,可是人生的一篇大文章、心灵的一篇大文章,几人能够把它做好?此时无声胜有声,宁静中的无声,无声中的宁静,恐怕胜过了万语千言、千歌万哭。
李:很多时,安宁给人的感觉,好像等于没有欲望、没有感情吗?
觉真:你的问题,真的是步步深入,刀刀见血。我的回答,也是欲罢不能,无路可退。我也只好一不说二不休,奉陪到底了。
“需要有限,欲望无穷。”凡是正常的需要、合理的需要、智性的需要,都不叫欲望。欲望,是无止境的,有“欲壑难填”之语。比如,“良田千顷,日仅三餐;广厦万间,夜眠七尺”。一个人,一日三餐,这是需要;良田千顷,超过了需要,那就是欲望了。夜晚睡眠,七尺之床,这是需要;广厦万间,那就是欲望了。可见,欲望很难满足。安宁、宁静,不止是对环境的需要,更是心灵安处(安心)的需要,与欲望有本质的不同。圣严法师提出了一个新词叫“心灵环保”,心的宁静,是人类健康的切身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