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为什么我们有私欲?
从佛教来看,惭是尊重真理、尊重自己,愧是尊重他人、尊重公众利益。惭是自律,愧是他律。惭是向善,愧是拒恶。人有了这种知善知恶、向善远恶的自觉——惭愧心,才真的算是具足了做人的资格。
李:法师,在跟你谈天中,我发现佛学很多时候都能指出我们的麻烦,而这些麻烦都是来自自己的欲望。实际生活中的经验告诉我们,各种欲望正是人和社会的问题之根由。为什么我们有欲念?如果没有,我们便不用烦吗?还有其他角度去理解欲念吗?
觉真:佛教传入中国后,中国有了一句俗语叫“不在五行中,超出三界外”。五行(金木水火土),是中国的本土文化。三界,是佛教的用语,佛教把一切生命境界,划分为三界,即欲界、色界、无色界。
欲界,就是有欲望的世界。欲界众生,皆依食住。在前面“爱情四问”中,我已说到,为了延续生命,欲界众生必须“四食”俱备。这个“四食”已概括“食色”两大根本欲望了。老子说:“吾有大患,为吾有身。”有身,就是有了一切生存的需要、生存的欲望。
孔子在《礼记》中也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饮食(吃)、男女(性),这是人的两件根本性的大事。后来与孟子同时的告子也说:“食色,性也。”食与色是人的本能。所以,到了近代,西方的弗洛伊德,要把人的“无意识”(也叫“潜意识”)称为“本我”,即本能的我。
这个“本我”,是受两个原则支配的:欲望原则、享乐原则。追求欲望,追求享乐,是人的本能,故称“本我”。
我们佛教,虽不叫“本我”,但特别指出,自我感,正是一切众生的生死根本,是“无明”的来源。“无明”,正是一切烦恼的根本特性,一切烦恼,都来自“无明”。
诚如所说,如果没有无明(没有自我感),则自然没有一切烦恼了。
李:既然是人的天性,同时,食和色是人类生存和延续的必需,那就不能将这些欲念全部地抹掉了。欲念存在,但又不能过火。那么,我们如何控制和管理呢?我想这真是人生的大课题。到底我们如何面对欲念,如食欲、色欲、虚名、名牌呢?天性如是,我们又如何控制自己呢?
觉真:这的确是人生的大课题。不食,怎么维持生命?不嫁不娶,怎么延续人类后代?食(佛教已发展为“四食”),是人能够活着、活下去的根本需要。色,人类有了爱情和婚姻,恐怕正是为了合理地健康地解决这一需要的吧。
可是,“需要有限,欲望无穷”。欲望无止境,有了十万,想百万;有了百万,想千万;有了太太,想情人;有了汽车,想别墅。田外有田,宅畔有宅,官上有官,身后有身。失陇望陇,得陇望蜀。生命短暂,欲望使自己心烦意乱,洒脱不起来。这样,问题就复杂了,事态就严重了。
饮食男女,本来正常而又自然,但如果超出了需要的“度”和界限,变为占有、掠夺、抢劫、争斗及不择手段的强取豪夺,以至于破坏性、伤害性地损人利己,这就给人类自身带来麻烦和困扰了。人为万物之灵。如果尊重这个“灵”,开发这个“灵”,认识这个“灵”,提升这个“灵”,人就能超越自己,升华自己,人就能成佛。
如果恃仗自诩为万物之灵,自认为可以居高临下,俯视一切,目空一切,支配一切,占有一切,凌虐一切,一旦走向事物的反面,变为邪灵,变为卑鄙,变为丑恶,那么,人就不成其为人了,老百姓会说“畜生、豺狼”,我们的古人也曾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到了这一步,在“食,色”两个欲念与行为上,恐怕人就变成最凶残最丑陋最可怕的动物了,西方不也有“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说法吗?
人的欲念越多,贪心越大,就会有越多的忧虑。人的忧虑一多就会生病,心病严重了,就会失去理智。理智失去了,就容易丧失行为准则。没有行为准则,人就轻举妄动。轻举妄动就招来祸害,祸害使人内心动荡不安,对外境就失去了抵抗力。抵抗力弱,病就加重。经历了一番惨痛之后,人才会回过头来反省自己,终于发现根在贪欲。可见,欲念和贪心的后果,是惩罚自己,伤害自己。
人,毕竟有人的高尚与尊贵之处,那就是人能反省自己、总结自己、改正自己、转变自己、提升自己。因此,人能面对自己的问题。
从弗洛伊德来说,人又有“自我”。自我遵循现实原则、功利原则。
由自我又上升到“超我”。超我遵循道德原则、完美原则,到达道德的境界。人类真是可歌可颂了。而从佛教来说,人要有理性,更要有悟性,变无明为智慧,化烦恼为菩提。解脱,自在,清净,涅盘,那就是回归真我的更高境界了。
李:当欲念不断生长,如法师所讲,变成无止境的情况,会让人产生嫉妒心吗?有这样的问题,是因为很简单的观察。我们看见别人住得比自己好,吃得比自己好,很多时候就会有负面的想法,开始嫉妒了。
觉真:人类的恩爱情仇、歌哭悲喜,进入了知、情、意的领域,“心”的范畴,就不仅仅是一个本能(“本我”)的问题了,它可以发展出比本能更糟、更可怕、更凶残、更粗暴、更“有理”的种种犯罪与迫害。为了掠夺、占有,甚至诛除异己,斩尽杀绝,还要挂上“真理永远在我手”的招牌,让作恶者食人者全身上下散发出无比正确的光环。妒忌心、占有欲,杀尽天下无敌手,这只是一种必然的表现形式罢了。
曾经有一部墨西哥的电视连续剧,中文译名为《诽谤》,把人类的嫉妒和诽谤,演绎得入木三分。桑德拉的挑唆、罗兰多的讹诈、玛蒂尔德的不择手段,组成了一曲“指鹿为马”的诽谤大合唱。虽然被谤者维克多、莉迪亚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但在诽谤者的处心积虑和精心策划下,情节居然可以编造,对话居然可以加工,证据居然可以炮制,几片如簧之舌,飞短流长,众口铄金,遭谤者无端受屈,百口莫辩,跳进大西洋也洗不清。君莫谓“邪不胜正”,可怕的正是假可以乱真。
《西游记》中,六耳猕猴与美猴王搞在一起,不但唐僧难辨,连观音菩萨的慧眼都会被骗过。诽谤的作用与诽谤者的能量不可忽视。
君不见,对同事的诽谤,常在上下级之间散布;对老师的诽谤,常在同学中散布;对亲者的诽谤,常在亲人挚友中散布。其意何在?意在离间、毁人。
1700年前的曹子建曾经悲愤地对他的兄弟白马王曹彪说:“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曹植的肝肠气骨、胸中块垒、遭谤之痛,至今都使我们为之扼腕。诽谤者的用心,固不难理解,而细查一下诽谤来自何处,则又发人深省。桑德拉是莉迪亚的好友,是维克多的老同学与爱慕者;玛蒂尔德是阿尔玛的亲生之母,是维克多的丈母娘;罗兰多则是由玛蒂尔德雇用的;此外还有一些不明真相、道听途说的附和者。成功者只有一个,而嫉妒者却有一群。这一群人,并非两个营垒素有宿怨的仇敌,恰恰是沾着亲、友和种种最亲近关系的人。问题就出在这里,正因为贴近,双方比出高低,见出媸妍,利害冲突才更尖锐,妒忌才更深毒,流言才更使人信以为真。原来,给你小鞋穿、让你蒙上不白之冤的,恰恰是你身边的亲人好友。吃着亲友射来的子弹,遭着“同一战壕”里的暗算,是人类最大的可悲啊。
我再说一个历史上的故事:
唐德宗贬了卢杞的官,又常常想起卢杞。不久,他想给卢杞升一点官位,大臣们怕卢杞真的升官,便纷纷作梗、阻拦。德宗问宰相李德裕:“你们都说卢杞不好,卢杞究竟狡猾在哪里呢?”李德裕回答说:“连陛下都不知道,这就正是他狡猾的地方啊!”
你看多可怕,如此诬陷。而那位主子,又如此糊涂,岂不可叹。
人心之诡,妒忌之毒,是一面镜子。世上的事物,总是成对出现:有莉迪亚的美,就有桑德拉的妒;有维克多的诚,就有罗兰多的诈;有阿尔玛的爱,就有玛蒂尔德的恨……它们相生相克,相将相随。
社会上有一个词,叫“红眼病”。你要叫“红眼病”的人不去妒忌、不去损人,很难办到。既然如此,问题就在遭妒遭谤时,你该怎么办。不必悲伤,不必心灰意冷,否则正中妒忌者的下怀。我认为,我们应该闻谤而奋起,知毁而自强。我国古代有一副对联:“能耐天磨方铁汉,不遭人妒是庸才。”你当以热诚工作,默默耕耘,不计得失,挥洒汗水,化作无私奉献。阴影见不得阳光,鬼蜮伤不了智者。佛教告诉我们,戒能生定,定能生慧,做一个智慧的人,才是一个最有生命力的人。
李:法师,刚才你已经提到一点点关于如何控制欲望的见解,可不可以再多讲一点如何控制一己私欲而不至于伤害别人的方法?
我认为欲望在某种情况和某种限度下是能让社会进步、让人勤奋的。我们希望去得更远,所以发明了飞机;我们希望知道更多关于宇宙的奥秘,所以发明了太空船。回到我的专业,就是人为了能吃到美味的东西,所以会有烹饪这门学问。
觉真:上面我所说的,只不过是指出了“人性”中负面的、丑恶的那一部分罢了。人,可以不纯依本能行事,人还有超越自己,发展出高度文明的殊胜之处。弗洛伊德固然提出了“超我”,提出了人的道德原则和完美原则,佛教更为我们指出了“人身难得,佛法难闻”。
人的最大殊胜(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就是人能反省自己、总结自己、改正自己,能知惭、知愧(不知惭、不知愧,如老卡拉玛佐夫之流,又当别论)。人与动物不共的德行,就是人有惭愧心,一个没有惭愧心的人,他连做人的资格也没有了。
从佛教来看,惭是尊重真理、尊重自己,愧是尊重他人、尊重公众利益。惭是自律,愧是他律。惭是向善,愧是拒恶。人有了这种知善知恶、向善远恶的自觉——惭愧心,才真的算是具足了做人的资格。
惭愧心是一种自觉。但是,人的自觉,也会麻木,也会被多种烦恼、业力、业障所遮挡、所覆盖,一时不能显现。但人一旦因缘成熟,良心发现,又会惭愧心现前。所以,那些巨奸、大恶,仍会有于心难安、痛悔前非、洗心革面的时候。每有死刑犯临赴刑场时,面对自己恶贯满盈的一生,也会有痛悔自责,或留下遗书表示忏悔,或捐献器官遗爱人间,这也就是一种忏赎、救赎了。
所以,一个能自觉、自律的人,必能控制一己私欲,也不会伤害别人。若问:把热水浇在雪上,会怎么样呢?大多数人会说:雪会融化,雪就不见了。我想,这只答对了一半。用热水浇在雪上,不但雪融了,消失了,而且热水也不再是热水了,热水自身也失去了。人如果用有限的精力去追逐无尽的欲念,在他短短的一生中,又能完成多少呢?“良田千顷,日仅三餐;广厦万间,夜眠七尺”,这就是古人的自觉。
道德靠自觉,法律靠强制,教育靠说服。那么,最可贵的还是自觉。人能自觉,又能帮助别人自觉,这就叫“自觉觉他”。自觉觉他就是菩萨;自觉,觉他,觉行圆满就是成佛。所以人有佛性,人人皆有佛性;人能成佛,人人都能成佛。成佛就是清净、自在、无染,当然也就离欲了。林则徐有一副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无欲无求,自古视为高尚人格,我的师父——茗山长老曾经对我说:“自己带不走,别人抢得走的是钱财;自己带不走,别人也抢不走的是知识;别人抢不走,自己能够带走的,是你的好名声。”
名声是什么?就是你的人品、人格。太虚大师说得好:“人成即佛成。”完成我们自身的人格,做一个像人的人,距离佛就不远了。
32.躁动的心如何安宁?
“我心未宁,乞师与安。”(我的心动荡不安,从未宁静,求师父为我安心。)觅心既不可得,心便永不宁静。已经得道、证道的师父,真能为弟子安心吗?
李:法师,为何在安宁的地方,心里都不会感到宁静?有时候,反而越静就越容易躁动呢?
觉真:我真的佩服你,你真会提问。这个问题太尖锐了。心是什么?心在哪里?你能找到你的心吗?这里,我不能不想到中国禅宗史上一则有名的关于慧可断臂立雪、向达摩祖师求法的故事了:中国禅宗二祖慧可,河南洛阳人,原名神光。据说,梦中有人指引,要他到嵩山少林寺去寻访达摩祖师。于是,他来到了面壁已经九年的达摩洞前,对着达摩,恳请拜见。
达摩也许试其诚意,不理不睬,视若无睹。神光坚诚相求,不肯离去。时值寒冬(史载十二月初九日),大雪纷飞,神光坚立不动,至天明,雪深过膝。达摩祖师终于感动,问道:“汝久立雪中,当求何事?”神光流下泪来,说:“惟愿和尚慈悲,开甘露门,广度群品。”达摩说:“诸佛无上妙道,旷世精勤,难行能行,悲忍而忍。岂以小德小智,轻心慢心。
欲冀真乘,徒劳勤苦!”神光听了这一番教诲,痛下决心,取出利刃,自断左臂,置于佛祖之前(这当然是一个既残酷又美丽的传说,但这样悲壮动人的情节,史称“以法御心,不觉痛苦”,我是深信不疑的)。达摩祖师认定他是佛门法器,收下他,并把神光之名改为慧可。他就是中国禅宗的二祖了,二祖当然要向老师求教。
达摩说:“你求何法?”二祖说:“我求安心之法。”达摩说:“你把心拿来,我替你安。”二祖想了很久,说:“我找来找去,根本找不到啊。”达摩说:“我给你安心,已经安好了。”二祖闻言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