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人嫁女辞》
种花莫种官路旁,嫁女莫嫁诸侯王。种花官路人将取,嫁女王侯不久长。
花落色衰情变更,离鸾破镜终分张。不如嫁与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
与魏玩、朱淑真等人想比,郑允端这个出身富贵之家的女子是个幸运者——在婚姻这一人生头等大事上,她获得了别人难以企及的幸福。
女子能够出生、生长在苏州何等幸运,何况,郑允端还是个才女。
她出生于苏州的书香门第——“花桥郑家”。这是个在苏州曾富雄一郡的家族,作为家中的千金小姐,郑允端从小就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由于父兄都以教书为业,郑允端小小年纪便和诗书结下了不解之缘,那书里变幻万千的世界,让她觉得既新奇又有趣,久而久之,她便成长为一个知书达理、能诗善文的才女。
更何况,有苏州秀丽的山水为伴,郑允端更是形成了雅致的审美情趣和不俗的眼光,她的诗词中也充满了江南水乡的秀美,如同一支动听的渔歌,有着吴侬软语的清丽与柔媚。
如郑允端少女时期写作的那首描写水乡小景的《水槛》:“近水人家小结庐,轩窗潇洒胜幽居。凭栏忽听渔郎曲,知有小船来卖鱼。”唯有生于苏州长于苏州的水乡人,才可能将水乡的美丽描绘得如此动人吧。
出身于富贵之家的女子,却将人间富贵视作草芥,反倒是那些在世人眼中看起来寻常的事物,在郑允端的眼中却显得弥足珍贵。如《赞豆腐》一诗:种豆南山下,霜风老荚鲜。磨砻流玉乳,蒸煮结清泉。
色比土酥净,香逾石髓坚。味之有余美,五食勿与传。
豆腐是寻常的平民食物,老百姓日日得而食之,是再平常不过的食物。不过在郑府,即便做不出如《红楼梦》中如螃蟹宴或茄鳖那样的种种花样,但也绝不会如寻常人家那样的简单和朴素,应该是花样百出,以满足深宅大院的需求。而郑允端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应该是连豆腐真正的样子都没有见过才是,她又何以写出《赞豆腐》这样的诗歌呢?
从诗歌内容来看,郑允端从种豆、收成、磨豆一直写到制作豆腐成功的过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定然不会写得如此真实,可见,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能够深入到生活最细微处进行观察,不仅有心,而且细心。
到了待嫁之年,父母为郑允端寻了一门好亲事——将她嫁给了同郡施伯仁。这是一份让郑允端十分满意的好姻缘,她的丈夫为儒雅之士,擅长诗文,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常常诗文唱和,生活十分幸福。
她曾经在《听琴》一诗中写道:“夜深众籁寂,天空缺月明。幽人遽槁梧,逸响发清声。一韵再三弹,中含太古情。坐深听未久,山水有余清。子期既物化,赏心谁与并。感慨意不已,天地空峥嵘。”
可见,郑允端的生活中雅俗共赏,富足优容,夫妻恩爱,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是莫大的幸福,相比之下,郑允端比魏玩、朱淑真要幸运得多,所以诗歌中的愁苦之情也要少得多,她有一颗平静的心去观察周围世界的一切,更有一颗善良的心去怜惜命运不如她的那些人。
在封建时代,婚姻称得上女人一生中的头等大事,它最终决定了一个女子的命运。然而,从程朱理学流行开始,女性在那个时代是没有婚姻自由的,她们社会低下,受到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封建伦理道德的多重束缚,而“好女不嫁二夫”、“从一而终”的道德观念更是束缚了女人一生的幸福。对待爱情与婚姻,女性没有选择的余地,甚至很多女子婚前从未见过自己的夫婿一面,它完全取决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人出嫁之时既是女子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也是最紧张的时刻。很多女性想到从此要与一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不禁感到既紧张又恐惧。
郑允端深深同情女性的这种悲哀,虽然身处富裕之家,但她却看到当时有很多寻常百姓为了获得一时的荣耀,将有姿色的女儿许配给达官贵族做妾,而对方只是为了贪图女子的容貌,丝毫没有怜惜之情,色衰爱弛、喜新厌旧的现象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很多年老色衰的女子便沦为弃妇,生活十分悲惨。郑允端深深地怜惜这些女子,因此写下了这篇《吴人嫁女辞》,以提醒世人,不要为了一时的荣华富贵而造就一生的婚姻悲剧。
“种花莫种官路旁,嫁女莫嫁诸侯王。”以花起兴,诗的意思非常直接,便是提醒人们不要将女儿嫁给达官贵族之家,为什么呢?“种花官路人将取,嫁女王侯不久长。”因为这样的婚姻不会长久,女子也得不到应有的幸福。“花落色衰情变更,离鸾破镜终分张。”等到女子年老色衰的那一日,所谓的爱与怜惜都会荡然无存所以,郑允端劝诫道:“不如嫁与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反倒是人间的贫贱夫妻,倒能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一个出身高贵的富家女子,提倡的却是平淡、和谐的婚姻生活,这在当时十分可贵。事实上,郑允端自己过着的也是这样平淡如水的生活,因为深有体会,所以才能写出这么恳切的诗句。
在郑允端的诗歌《罗敷曲》,她展现的也是类似的观点:“邯郸秦氏女,辛苦为蚕忙。清晨出采桑,采桑不盈筐。使君从南来,五马多辉光。相逄在桑下,遗我双明珰。听妇前致辞,卑贱那可当。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郎。请君上马去,长歌陌上桑。”通过美女罗敷的故事来展现对荣华富贵的蔑视。
不过,这个超凡脱俗的女子最终还是没能与丈夫白头偕老,随着元末战争的到来,张士诚占领苏州,郑允端平静淡泊的家庭生活完全被战乱之祸搅乱了。她的家被洗劫一空,她也在贫病交加中苦苦地挣扎着,最终在死亡面前写下了一首《自拟挽歌辞》:“有生必有死,书夜理之常”,表达了自己对死亡到来的顺其自然与平静。就在一个芳草萋萋的春末,郑允端终于告别的人间,年仅三十岁。
对于爱妻的不幸早逝,施伯仁悲痛欲绝。他发誓要将亡妻的遗作仔细整理一遍,让它永久地留存于世间,在施伯仁的精心整理下,郑允端的作品被编辑成册,题名为《肃集》。这部诗集在元末战乱的生活中历经颠簸,最终散失了一半多,仅留下百余首诗。但尽管如此,郑允端依旧是整个元代存诗最多的女诗人,也是最让人难忘的女诗人。后人用“贞懿”来总结她的一生,并称之为“女中之贤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