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在程朱理学开始流行的南宋社会,一个女子敢于主动“休夫”并如此决绝地对待自己的婚姻,是一件极端离经叛道之事,既为传统道德所不齿,也为世俗所不能容纳。
如果朱淑真出生在社会风气开放、女性地位较高的时代,她或许可以像李治、鱼玄机那样去追求自由的爱情,而将世俗的礼法置之不顾,但作为一个南宋的女子,她没有这样的幸运,也没有这样的自由。
回到娘家后,朱淑真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比夫家快乐,家人的不理解与冷眼,让她备受折磨。在家人眼中,朱淑真是一个不安分的女子,夫家又不是对她朝打夕骂,或是贫困到难以生活下去,如此不留情面地“休夫”,让父母的脸上觉得没有了光彩。曾经疼爱她的父亲对她日益严厉,连温柔和顺的母亲,话语中也少不了奚落和嘲讽。
对此,朱淑真只能默默地接受。哪怕日日生活在家人的嘲讽中,她也不愿回到夫家,去过那种强颜欢笑的生活,“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这是她一生对爱情、对婚姻发下的誓言。
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朱淑真再一次邂逅了少女时代的情人,并勇敢地与他重续前缘。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家人在进行的,没有人知晓朱淑真这一场婚外恋的真相。
经历了婚姻的失败与爱情的痛苦,朱淑真对这失而复得的纯真爱情十分看重,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像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艺术品,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坏了它。她瞒着父母与情人有过几次来往,每一次都有诗词记载他们相处的过程,而最大胆直接的莫过于这首《清平乐·夏日游湖》。
这是一个美丽的初夏,朱淑真与少女时候的情人欢聚在一起,多少欢乐,多少欣喜,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她来不及去细细品味心中的喜怒哀乐,只是紧紧地偎依在情人的怀中,彼此感受对方的体温,用身体的热度传达爱意。这样的痴狂,这样的浪漫,这样的无言相对,是从前的婚姻生活中从未有过的。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已经欢会了一个晚上,早就到了应该分开的时候了,可是朱淑真留恋情人的怀抱,还迟迟不肯归去,她掀开纱窗,只见窗外烟雾缭绕,仿佛这个世界还未苏醒,于是,刚准备起床的她又痴懒地躺倒在了情人的怀里。明明是两个人情深意切不忍分开,可她偏要说“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将云雾天气赋予了人的情感,更显示出两人感情之深以及朱淑真留恋不舍之情。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既然天已大亮,两个人还是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床,整理好衣服,看外面夏日景色优美,藕花盛开,便禁不住携手游湖,洒下一路浪漫的笑声。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子,抛下自己的丈夫,大胆地与自己的情人“携手藕花湖上路”,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可是朱淑真不在乎,也不怕世人的冷眼,她享受的是自由自在的爱情生活,是心与心的碰撞,是志趣相投时的人生乐事,这一切,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呢?有趣的是,两个相恋的人走着走着,竟然遇上了初夏时节说来就来的“一霎黄梅细雨”,细雨打湿了两人的衣裳,却丝毫没有破坏两人游湖的兴致,反而为他们的爱情增添了浪漫与趣味,两个携手的恋人淋着雨,一同在雨中奔跑,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恐怕是朱淑真的毕生追求吧。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这是整首词中最大胆、最离经叛道、同时也最为封建卫道士们诟病的一句。细雨打湿了衣裳,情人担心朱淑真感冒着凉,便寻了一处避雨的凉亭,暂时躲避起来。娇俏柔弱的朱淑真淋了雨,果然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这让情人有些担心起来。连忙将她抱在怀里,而朱淑真也禁不住对方的关怀,竟这样和衣躺倒在情人的怀中,让他用爱和体温温暖自己。湖上人来人往,他们竟不避嫌疑,就这样卿卿我我地拥在一起。这在现代社会或许算不了什么,因为处处都是相拥相抱的恋人,让人觉得无限浪漫。但在南宋社会,实在是有伤风化的大事。可是他们不在乎,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自己。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欢乐的相聚时光最终将会过去,朱淑真是一个有夫之妇,再如何离经叛道也不敢公然与自己的情人每日同居在一起,她瞒着父母出去与情人相会,本来就冒着被父母发觉的危险,如今早就到了归去的时候了,即使有万千不舍,她也只有无可奈何地离去。可是,归来后,相聚时的点点滴滴无时无刻不浮现在她的眼前。“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了心爱的人,眼下的梳妆打扮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她发出了那长长的一声叹息——“归来懒傍妆台”。
不幸的是,朱淑真私会情人的事情最终还是被父母发现了,恼怒的父母深以为耻,从此专横地禁止女儿外出,这一段从少女时代就开始的浪漫爱情,就这样被生生地扼杀了。
所以,朱淑真后期的诗文中再也没有了前期的快乐与大胆,那种“秋千架上春衫薄”的自由与愉悦,在朱淑真的词中再也无法寻觅了,有的只是《菩萨蛮》这样伤感的词句:“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帷寂寞无人伴。愁闷一番新,双蛾只旧颦。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湿云不渡溪桥冷,娥寒初破东风影。溪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独自倚阑干,夜深花正寒。”
被迫与情人关系断绝后,朱淑真过着郁郁寡欢的日子,她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了需要牵挂的人和事,她的才情,她的浪漫,她的思念,她的人生,只能托付给年复一年的春花秋月。很快,朱淑真便在郁郁寡欢中病倒,并撒手人寰。
一代才女用这样的方式告别了人世,她的身边只留下她用爱和生命写就的诗词,但即便这些诗词也为父母所不容,被他们烧为灰烬。如果不是有人喜爱朱淑真的诗词而保留了一部分,那么这个世间便再也不会有朱淑真的《断肠集》了。
而后人为了纪念这个多才而苦命的女子,在《断肠集》的序言中这样题写道:“尝闻摛辞丽句,固非女子之事,间有天姿秀发,性灵钟慧、出言吐句有奇男子之所不如,虽欲掩其名,不可得耳。如蜀之花蕊夫人,近时之李易安,尤显显著名者,各有宫词乐府行乎世。然所谓脍炙者,可一二数,岂能皆佳也。比往武陵,见旅邸中好事者往往传诵朱淑真词,每窃听之,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者所能及,未尝不一唱而三叹也。早岁不幸,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乃嫁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诗中多有忧愁怨恨之语。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皆寓于诗,以写其胸中不平之气。竟无知音,悒悒抱恨而终。自古佳人多命薄,岂止颜色如花命如叶耶?观其诗,想其人。风韵如此,乃下配一庸夫,固负此生矣。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传者,百不一存,是重不幸也。呜呼冤哉!予是以叹息之不足,援笔而书之,聊以慰其芳魂于九泉寂寞之滨,未为不遇也。如其叙述始末,自有临安王唐佐为之传,姑书其大概为别引云。乃名其诗为《断肠集》,后有好事君子,当知予言之不妄也。淳熙壬寅三月望日,通判平江军事魏仲恭撰。”
这或许是对一代才女朱淑真一生最完整的总结与评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