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枫叶渐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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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的回望(3)

百合花的遭遇让我想起了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来。久居乡下的父母大半辈子都脸朝黄土背朝天,难得清闲几日、享福几天。当我定居城里后,总想请他们到家里小住一阵子,吃上几餐营养的饭菜,住上几宿暖和的被褥,看上几座摩天的大楼,体验下城乡的差别,也略表我为人之子的一点孝心。可年年从夏说到冬,他们总是以农事繁忙为托词,迟迟不肯前来。即便有时进城购物,或是季节性地送来一些土特产什么的,也从不事先打招呼,总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目的是不让我们特意去做点好的饭菜,生怕我们破费。对此妻子还颇有微词,认为是我在二老心目中分量不足,不如像对其他兄弟那般亲近,经常走动,造成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种“老鼠躲进风箱——两头受气”的憋屈,我也只好独自承受了。

当然,这次栽种百合的经历也让我明白了许多事理。比如,苹果树栽种于北方,不仅能长出累累的硕果,而且品质优良。但将其移栽到南方,不仅难以长果,即便长了,也是形瘦皮皱,味道青涩酸苦。而在南方能生长出硕大甘甜的橘树,一旦移植北方,也一样难以挂果,即使长了,那果子的形状色泽同样让人目不忍视,食之味同嚼蜡。两种果树互移,即便有再高超的栽种技术和管理方法,也长不出适时适地的甘甜水果。何也?习性使然。植物如此,人岂不然。住惯了农家宽大的院落就觉得狭小的洋楼憋气,市井拥挤而嘈杂的街衢哪比得上农村旷野小径的开阔与清幽,城市车水马龙的主次干道哪比得上乡村田畴小路的清幽与自在,紧张而快捷的城市生活节奏又岂能与乡野“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的悠然自得的曼妙同日而语——世间的一切,生性使然,习惯使然,缘分使然,绝不会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百合花与许多名花一样,生于尘世,而不杂于尘世。只要有适合的环境,在山则花盛于山,入园则香薰于园,清雅天地,仪态万方。盛开时不矜夸,凋零处不悔恨,独自荣枯,不以为憾,形成了独立世间的清丽高洁的品格,赢得了历代许多文人墨客的极力称颂。宋代诗人陆游就有诗为证:“芳兰移取遍中林,余地何妨种玉簪。更乞两丛香百合,老翁七十尚童心。”陆放翁古稀之年对百合尚有如此之雅致,我时值壮年又何必担心栽种不出香色俱佳的百合呢?花卉隔年可种,但岁月不可挽留。那就让来年可种的百合盛开在不可留的岁月,盛开在我充满歉意的心中,化作缕缕心香,闪现并洋溢在父母晚年平静的生活中,相伴永久。

俯仰之间

这世上恐怕没多少人会说爱干家务活,反正我是最不愿意的一个。小时在乡下读小学,家离学校有三里路。除上学外,在家中的时间都全由母亲安排干家务活了。那时父亲长年在外谋生,家中大小事务都得由母亲承担。我们兄妹五人的家务活自然也就比其他的同龄伙伴要多些。每天凌晨母亲起床做饭时,就把我们从睡眼惺忪中叫醒,然后按照年龄大小、活儿轻重安排兄妹们当天的家务。在家中我排行老二,活儿自然比弟妹要多。起床后,先得用小木桶到村头的小溪上挑水,直到装满水缸。然后再把圈养在家的鸭群赶往田野山垄。接着就是回到臭气熏天的鸭棚里,捡起还带有余温的鸭蛋,再用锄头、竹帚将棚子里的粪便清理干净,铺上稻草或木屑——做完这些,母亲早饭也做好了,匆忙地洗漱,狼吞虎咽地吃点早饭,又急忙背起书包往学校赶。

傍晚放学回来,无论刮风下雨,必定要到田里把鸭群赶回。这活若是在夏秋时节还算轻松,到了冬季就很辛苦了。冬天日头短,放学到家扛着竹竿到田里时,常常天色已开始发暗。空旷的田野上见不到一个人影,黑魆魆的一片,鬼魅一般,看了心里就已经开始发怵。又加上天寒地冻,衣着单薄,害怕和寒冷交织在一起,身子经常像货郎手中摇起的小鼓一样晃荡不止。每次心里只想快快地把这群难以指挥的“家伙”赶回家去。但常常是太监急而皇帝不急,你心急火燎地举着竹竿驱赶,鸭群却慢慢悠悠地在田间地头摇头摆尾。而当你的竹竿够不着它们身体时,常常整群停在田的中央交头接耳、打情骂俏起来,还时不时地伸开长长的项颈群体性发出“嘎嘎嘎”的怪叫声,仿佛还责怪你傻瓜不解风情、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似的,让你气不打一处来。气归气,每次到了这境地,你也只能脱掉鞋子,卷起裤管,跳入刺骨的水田中,用竹竿左驱右赶,前搡后推,折腾一番后,将它们赶上路。待到家时,下脚早已被冻得色彩斑驳、肿如竹筒。夜晚躺在床上,又痛又痒,难以入睡。于是我常常向母亲抱怨,别去放养这些讨厌的水鸭了,不仅在外难以“伺候”,在家粪便还随处乱拉,既脏又臭。但母亲总是说:“农家人不养些鸡鸭,积点鲜蛋,有亲戚串门什么的,都没东西拿得出手。再说过年过节,家里没钱买鸡鸭鱼肉,自己养上一些,不仅可以卖些钱,还可以留一点给你们兄妹年节时解馋补身啊!”话说得入情入理,让我无言以对。尽管心里有十万个不愿意,讨厌这档子活儿,但还是得继续当好我的“鸭翁”。在以后的赶鸭中,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每次鸭群会站在田中间旁若无人时,都是那只羽毛稀疏、头已卸顶的老母鸭带的坏头。它走向哪儿,其他的鸭子就跟向哪儿,当时在我眼中,它简直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发现这个“罪魁祸首”后,每次下田驱赶,我就用竹竿轻轻地打在它的身上。它一跑动,其他的就都跟上了,大大地缩短了我忍饥受冻的时间。有一次,下起了阴冷的冬雨,晚上大队礼堂又有一月一次的电影放映。放学路上,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家里,书包没来得及卸下,就扛起竹竿往田里奔去。

找遍了田头地角,都没发现鸭群。直到天黑时才在一个离家较远的山垄锈水田里找到它们。田面很宽,我带着一股怒气伸出竹竿用力击打水面驱赶,可越赶它们就越向田中央挤去,故意与我玩起迷阵,非让我下田不可。我心里本就着急,加上田埂又窄又滑,一个跨步,脚底一溜,身子就重重地摔进了烂泥田里。惊吓之初,身上还涌起一股热流,待手脚越陷越深,全身像被糨糊裹住的时候,肌肤就阵阵如被刀割一般,奇痛难忍。当挣扎着将双手从烂泥里拔出并立起身子的瞬间,怒从心头起,恨从胆边生,都是那“秃头”惹的祸,恨不得立马逮住它千刀万剐,或者一脚将它踩进泥里。当我用冰冷的手背抹去眼帘上的泥浆,双眼可以半睁半闭之时,立即拿起竹竿,带着一腔怒火赶上前去,对准“秃头”就狠狠地一竿砸去。此时的“秃头”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一改往常的慢条斯理、镇静自若的神态,先是紧张地昂起头来,嘎嘎号叫,继而拼尽全力“忽”地腾空飞起,落荒欲逃。真是歪打正着,竹竿落处,头颈躲过了,翅膀也闪过了,但臀部却重重地挨上了。随着一声惨叫,半空中飘起了一大片羽毛。当竹竿“砰”的一声重重地将田中的浑水溅起两片帘幕时,它的后半身子已被植入烂泥,只留出伸直的颈项在摇头晃脑,苟延残喘。它一边发出撕肝裂肺的怪叫,一边用力地扇动双翅拼命往上挣扎——此时的鸭群都被吓蒙了,稍有回神就都以最快的速度张开翅膀四处逃窜,见灾难临头各自飞开了。这一竿下去,也震得我双手发麻。本还想再补一下,以解心头之愤。但远看它挣扎了许久,全身像我一样裹满了泥浆也没能把身子拖出,我的怒气也消去了一半。近观时见原本高昂的头颈已呈垂丧之状,气息似乎也明显减弱,一丝恻隐之意不禁油然而生。况且天色渐暗,雨点渐密,身上越来越冷,已冻得牙齿磕碰不停,鸭群还得赶回,电影还得赶场。于是我就颤巍巍地靠近它,将它拖出泥来。路上,它再也领不了头了,双脚一瘸一拐,十分吃力地向前挪动着,模样丑陋地跟在鸭群后面,还担心被抛弃似的,全然不顾后半身在地面上拖着的疼痛,蹒跚而踉跄地紧追不舍,把归途拖成了一条清晰的血路——到了家,母亲看我泥人似的,也一改往日每天清点头数的习惯,凭鸭群自个入窝。她一边嗔怪我不小心,急忙打来热水让我冲洗,一边到锅台上给我熬姜汤去了,没发现“秃头”的异样。

看完电影回家,看到母亲点着油灯蹲在鸭棚边摆弄着什么。见到我就问:“老母鸭今天怎么啦?身上怎么有这么重的伤痕,屁股上还在流血,是你不小心打着它了吧!”母亲一边将细碎的冰糖往母鸭嘴里塞,一边对我说:“这头母鸭特别能生蛋,三年来不下四百个了。所以我总舍不得宰它卖它,伤成这样,就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生蛋了。”我知道母亲是个很细心的人,除了仔细观察母鸭的体形外,每晚还会在它们的屁股里掏掏,以确定哪只鸭有蛋生。所以“秃头”生的蛋数她是很清楚的。她对我说这些话时,语气中带着缕缕怜惜,似乎已预感到了什么。我不敢正面回答,搪塞两句就睡觉去了。

第二天起床时,母亲伤感地对我说:“老母鸭死了。”“死了!”我故作惊讶。实际上它的僵尸就在我的脚边。由于我昨天那一重竿的击打,它的羽毛已被刮去一大片,身子更是“秃”得不堪入目。我急忙蹲下身去,才发现不仅羽毛所剩无几,连脊背到臀部的表皮都脱去了一层,露出了一片酱紫色的肌肉。就是有表皮的地方,也是青一块、灰一块、黑一块,是真正意义上的体无完肤了。我伸出手去一摸,身体冰冷僵硬得叫人头皮发麻。突然,一种负疚和怜悯之情袭上心头,罪恶感顿时塞满胸间。我面带愧色地对母亲说:“埋了吧。”母亲瞟来一丝无奈的目光,没有责怪,只是心情沉重地点点头。节俭惯了的母亲之所以平生第一次大度地同意我对非病死亡的家禽进行土埋的重大决定,我知道这是她不忍心把快刀割在与她相伴整整三年的“功臣”身上的缘故。

把“秃头”埋葬后,我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在那营养严重缺乏的年代,老母鸭所生的蛋无疑是我们家人,尤其是我们正在长身体的兄妹们既好吃又营养的奢侈食物了。至于给我们身体的健康成长提供了哪些不可或缺的元素,我说不清楚。但当劳累时吃下一两枚鸭蛋,不仅味道极好而且使体力倍增却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就因为我的一时性起,竟把一生只想为主人提供美食和营养的老母鸭一竿子就打死了。如果从劳苦功高上讲,那是一种天底下最没良心的蔑视;如果从珍爱生命上说,那是世界上最不可饶恕的罪过。除了能思想和创造之外,人类和其他动物的生命砝码不是一样的贵重吗?难道作为强势的人类就可以对弱势的动物随便鄙视或无视、践踏和戕害吗?尽管过去我常听到母亲在宰杀家禽时都会默默地说“做鸡做鸭注人杀”之类的话语,以祈望神灵谅解;我也知道家禽的命运最终都是任人宰割,是人类餐桌上不可或缺的美味佳肴。但上帝安排它们由生到死的阵痛只在一瞬间,哪像老母鸭被重竿追打致死,那过程一定相当痛苦,也一定饱含着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恐惧——我的心不禁颤抖起来,像被老鼠咬啮着一般进入了永久的阵痛。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只要能如母亲一样经常俯下身去,哪怕只要用手摸摸老母鸭光滑的羽毛,感触、感受另一种生命的体温,人性中的善良与同情就会被唤醒,这世界就一定不会有太多的罪恶、危害、后悔和遗憾。我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还如我少不更事时那样,总爱仰着头观赏天空的星云,而不愿俯下身去掬一捧养育我们成长的芬芳的泥土。任何生命的过程固然需要天空高远的气象,但更需要土地起码的承载与依托。老母鸭的屈死虽然如今还让我心有余悸,总觉得生活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事情一定得去做时,我已学会了既抬头望天,又低头看路,尽力做得不留遗憾。

其实,俯仰之间距离很短,正常的躯体也相当容易做到。可有的人就是不懂得去做,有的人即便懂得也不愿去做,直到老死躺倒,没有了思想的头颅还要昂然于哺育万物生命的大地母亲之上。悲乎,人性的劣根!惜乎,真理的流失!竟都在这么简单的瞬间。

父亲的橘园

父亲已届古稀。二十多年前,他从一干就是二十二年的大队支部书记岗位上退了下来。解甲归田后,作为一个平凡的人,做了三件至今还让我记忆犹新的平凡“大事”:建房、插杉、种橘。当时,我们兄妹五人已渐次长大,土改时分得的两间平房已蜗居不下一家七口,他便在村庄后的一个山垄口审批了一块宅基地,用了两年多的时间盖起了一栋两层土木结构的瓦房。接着就是与我的两个叔叔一同辟开一百多亩荒山,插下一万多株幼杉。在管好杉林的同时,又在新厝后的坑垄里开荒挖穴,种下蜜橘二百多株。屈指算来,橘园的收成也已二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