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明朝大人物:皇帝、权臣、佞幸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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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毛文龙的功过是非(2)

进士出身的袁崇焕毕竟比行伍出身的毛文龙工于心计,而且钦差督师的权力也使他处于主动的地位,精心策划了一个圈套,让毛文龙来钻。他凑发十万两军饷,以缓解毛文龙的怨气。据他日后所写《蓟辽督师袁崇焕题本》中声称:“凡此,皆愚之也,(毛)文龙果堕彀中。”毛文龙到底是一介武夫,至死都没有识破督师大人算计他的圈套,还特地赶到宁远去参见他,表达对顶头上司的礼节。袁崇焕为何不在宁远的督师衙门处死他?那是考虑到毛的部下不能亲眼目睹,恐怕激起事变,残局反而不好收拾。他决定深入海岛,到巢穴擒虎,便与毛文龙约定,在旅顺口附近的双岛再次会晤,兼带检阅东江官兵。

崇祯二年(1629)五月二十九日,袁督师抵达距离旅顺口陆路十八里、水路四十里的双岛,次日,毛文龙从皮岛赶来,双方拜会。回拜,礼尚往来,丝毫看不出有何异常。

六月初三日,袁督师检阅军队,毛文龙率领将官列队欢迎。次日,毛文龙设宴为督师大人接风。席间,两人密谈至晚间,谈了一些什么,不得而知。只能从《蓟辽督师袁崇焕题本》看到一个大概:

袁试探道:“久劳边塞,杭州西湖尽有乐地。”

毛应答道:“久有此心,但唯我知灭奴孔窍,灭了东夷,朝鲜文弱,可袭而有也。”

袁说:“朝鲜不勤远略,当有代劳者。”

毛说:“此处谁代得?”

看似闲聊,话语中隐约带有火药味,袁督师要毛帅交出兵权,告老还乡,到杭州西湖去享乐。毛帅则反唇相讥,大有此地舍我其谁的意思。

六月五日,袁督师在双岛召集毛部将士,犒赏随毛前来的三千五百人,对他们说:这样的好汉人人可用,我宁远前线将官有许多俸禄,士兵有许多粮饷,你们在海外辛苦,俸禄不足以养家糊口,情实酸痛。你们受本部院一拜,为国家出力,自后不愁无饷。这一席话既有同情又有煽惑,流露出要收拾毛文龙,整编其军队的意思。

眼看时机成熟,袁督师单刀直入,突然向毛帅兴师问罪:“本部院与你谈了三日,只道你回头是迟也不迟。哪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一片欺诳,到底目中无本部院犹可,方今圣天子英武天纵,国法岂容得你!”

不容毛文龙申辩,袁督师立即宣布毛文龙十二条“当斩之罪”:其一,九年以来兵马钱粮不受经略巡抚管核;其二,全无战功,却报首功;其三,刚愎撒泼,无人臣礼;其四,侵盗边海钱粮;其五,自开马市,私通外夷;其六,亵朝廷名器,树自己爪牙;其七,劫赃无算,躬为盗贼;其八,好色诲淫;其九,拘锢难民,草菅人命;其十,交结近侍;其十一,掩败为功;其十二,开镇八年,不能收复辽东寸土。

现在已经无法核对这些罪状究竟是否属实,即使全部都是事实,这十二条中也只有二三条够得上成为罪状,其余各条大多是官场或军队的通病,并非毛文龙所独有,如果一次定“当斩之罪”,那么当斩的官僚、将领多得很,何必非斩毛文龙不可?何况他毕竟有牵制后金(清)军队的功劳,处死是难以令他心服口服的。然而此时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袁督师说完十二条罪状后,面向京城方向一拜,下令:“缚文龙,去冠裳!”

袁崇焕申斥道:“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是朝廷一个首将。尔欺君罔上,冒兵克饷,屠戮辽民,残破高丽,骚扰登莱,尔罪岂不应死?”接着向在场的毛部将士大声说:今日杀了毛文龙,如果本部院不能为朝廷收复辽东全部领土,愿意用尚方剑为你偿命。毛文龙如此罪恶,尔等以为应杀不应杀?如果我屈杀文龙,尔等就来杀我。

其实他早已命令随行的参将布置定当,毛部将士已无反抗可能。众将官相视失色,纷纷叩头哀告。一向桀骜不驯的毛文龙这时也软了,他以为处死他是皇上的旨意,连忙求饶:“文龙自知死罪,只求恩赦。”

袁崇焕毫不松口,继续申斥:“你不知国法久了,若不杀你,东江一块国土非皇上所有。”说罢,朝西叩头请旨,说道:“臣今日诛文龙,以肃军政,镇将中再有如文龙者,亦以是法诛之。臣五年不能平奴,求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然后取下尚方宝剑,交给旗牌官,立即把毛文龙在帐前斩首。

威震辽东的一代枭雄,没有死在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手下,而死在督师钦差的尚方宝剑之下,对于毛文龙而言是悲剧的结局,对于袁崇焕而言则是悲剧的开端,此话怎讲?因为他自己已经把话讲绝:“臣五年不能平奴,求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

袁崇焕离开双岛返回宁远后,写了洋洋数千言的奏疏——《蓟辽督师袁崇焕题本》,向皇帝报告处死毛文龙的全过程,流露出惶恐的心情。尽管他有皇帝赏赐的尚方宝剑,可以便宜行事,但是毛文龙也有先帝赏赐的尚方宝剑,与一般总兵地位迥异。大敌当前,未经请示,擅杀一名大帅,非同小可,无怪乎他要对皇上说:“战惧惶悚之至”,“席藁待罪”了。

崇祯皇帝看到袁崇焕的报告,大为震惊,又不好发作,考虑到毛文龙既然已死,眼前正要倚重袁崇焕收复辽东,勉强表示:“阃外原不中制,不必引罪。”

这一事件,对于皇帝而言,实在有点为难。之前已经把辽东事宜全权托付给了袁崇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处死毛文龙难以问罪。他只要求袁崇焕能够实现“五年复辽”的诺言,在此前提下,一切都可以听任他便宜行事。对于袁崇焕而言,杀毛文龙大错特错,于己于国都无好处。

于己而言,他在杀毛文龙时发誓:“我若不能恢复辽东,愿齿尚方以谢尔。”在给皇帝的报告中也说:“臣五年不能平奴,求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恢复辽东的军事行动尚未开始,先自同室操戈,削去自己的右臂,无异于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如果不能实现“五年复辽”的承诺,那么只有一死。果然一语成谶,不幸而言中,他死得比毛文龙更惨。正如谈迁在《国榷》中所说:袁崇焕杀毛文龙,“适所以自杀也”。

于国而言,临敌斩帅乃兵家大忌,内部窝里斗的结果,使得皇太极不费一兵一卒坐收渔翁之利,今后发兵南下没有了后顾之忧。夏允彝《幸存录》说:“(毛)文龙当辽事破坏之后,从岛中收召辽人,牵制金、复、海、盖(引者按:指金州、复州、海州、盖州),时时袭东,有所斩获,颇有功。但渐骄恣,所上事多浮夸,索饷又过多,朝论多疑之者,以其握重兵,又居海岛中,莫能难也。”袁崇焕杀毛文龙,反映了朝论的这种倾向。但是从全局看,毛文龙作为平辽将军的存在,对后金(清)是一种威慑力量,是他们的后顾之忧。这一点,袁崇焕自己也不否认:“东江一镇,乃牵制之必资也。”

因此,朝廷官员对袁崇焕杀毛文龙进行了委婉的批评,负责监督兵部的兵科都给事中张鹏云说:毛文龙所控制的旅顺附近的金复海盖四州,实为战略要地,与宁远可以呼吸相通,倘驻兵于此,平时可以壮声势,战时可以探虎穴。兵科给事中宋鸣梧也说:兵法讲究犄角以牵制,当后金全师出击时,如能分疲其势,就能使其攻捣徒劳。如能掌控复州、盖州以及东江一带,以窥辽沈,尤为全策。他们两人旁敲侧击地肯定了毛文龙及其辖地在牵制后金(清)军队方面的战略作用。

正因为如此,皇太极早就把毛文龙视为眼中钉,对他软硬兼施,但征讨与招降都没有收到什么效果。皇太极无法做到的事,袁崇焕帮他做到了,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吗?毛文龙被杀的直接后果,便是几个月后的“己巳之变”——后金军队突破长城边关,兵临北京城下。这一事件从反面证明,毛文龙的牵制作用一旦解除,后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长驱南下,足以发人深省。

当时的一些官员已经看到了这一点。兵科给事中陶崇道指责袁崇焕假公济私,毛文龙无罪被杀,为今之计,应当尽快把留在北京的毛文龙儿子派去安抚部将。但为时已晚,毛文龙的部将孔有德、耿仲明在登州哗变,几乎所向披靡,酿成山东大乱。它以一种令人遗憾的方式表明,毛文龙的军队并不像袁崇焕所说,只会冒饷不会打仗。不久,孔、耿率部投降皇太极,成为南下攻伐的急先锋。当然,孔、耿的叛变责由自负,但袁崇焕杀毛文龙,起到了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的作用,是不可否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