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明朝大人物:皇帝、权臣、佞幸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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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才子解缙的政治生涯(2)

朱棣登上皇位后,第一要务就是篡改历史,他对于建文时期编写的《太祖实录》十分不满,参与其事的叶惠仲因为秉笔直书有关燕王谋反之事,被诬陷为“逆党”,遭到“族诛”的酷刑。朱棣随即下令焚毁《太祖实录》草稿,重新编写,由曹国公李景隆与尚书茹瑺挂名监修,解缙作为总裁,负责具体工作。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说:修改后的《太祖实录》,开国功臣的壮猷伟略稍不为靖难归附诸公所喜者,全被删削;建文一朝四年史实荡灭无遗。这当然是皇帝朱棣的旨意,作为总裁的解缙不能坚持秉笔直书的原则,恐怕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与此同时,朱棣又把建文时期一千多份奏疏,交给解缙审阅,关照他,除了涉及“军马钱粮数目”的可以保留,其余有关“靖难之役”的全部焚毁。有一天,朱棣来视察这项工作,问解缙:在焚毁的奏疏中是否有你写的东西?解缙沉默无语,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无。翰林院修撰李贯大言不惭:臣一篇也没有。朱棣讥讽道:你以为一篇也没有是贤能吗?食君之禄就应该思任其事,当国家危急之际,皇帝的左右近侍可以一言不发吗?朕并非厌恶尽心于建文的大臣,而是厌恶诱惑建文败坏祖宗法度的大臣。李贯听了羞愧得无地自容。看来朱棣是信任解缙的,任命他与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一起进入文渊阁,参与机务,从而开创了“内阁预机务”的先例,解缙也因此成为明朝第一批内阁大学士。

朱棣在右顺门召见解缙等七人说:朕即位以来,尔等七人朝夕相与共事,不离左右,朕多次告诫尔等恭慎不懈,然而人之常情,保初易,保终难,尔等应该慎终如始,庶几君臣保全之美。解缙叩首回应:陛下不以臣等浅陋,过垂信任,敢不勉励图报。朱棣听了很高兴,赏赐各人五品官服。不久又赏赐解缙等人“金绮衣”,待遇与尚书相当,对他们说:为皇帝代言,关系国家机密,而且早晚随侍朕的左右,裨益不在尚书之下。他特别鼓励解缙要无所畏惧地进言:

敢为之臣易求,敢言之臣难得,敢为者强于己,敢言者强于君,所以王魏(引者按:即王猛、魏徵)之风世不多见。若使进言者无所畏,听者无所忤,天下何患不治?

朱棣把自己比拟为从谏如流的唐太宗,“听者无所忤”,要求解缙成为直言极谏的魏徵,“言者无所畏”。酷似乃父的朱棣,哪里有这样的雅量,不过是说说漂亮话而已,解缙信以为真,凭借他的才子习气,口无遮拦,把政治当作学术,未免书生气太足。

朱棣把他看作如同刘基般的智囊,拿出一份大臣名单,请他品评。解缙本着“进言者无所忤”的精神,实话实说。对蹇义(吏部尚书)的评语是:“其资重厚,中无定见。”对夏原吉(户部尚书)的评语是:“有德有量,不远小人。”对刘儁(兵部尚书)的评语是:“虽有才干,不知顾义。”对郑赐(刑部尚书)的评语是:“可谓君子,颇短于才。”对李至刚(礼部郎中)的评语是:“诞而附势,虽才不端。”对黄福(工部尚书)的评语是:“秉心易直,确有执守。”对陈瑛(都察院都御使)的评语是:“刻于用法,尚能持廉。”对宋礼(礼部尚书)的评语是:“憨直而苛,人怨不恤。”对陈洽(吏部侍郎)的评语是:“疏通警敏,亦不失正。”对方宾(兵部尚书)的评语是:“簿书之才,驵侩之心。”朱棣把解缙的品评告诉太子,说道:李至刚我已经看清了,其余各人还要慢慢考验。太子也要解缙品评自己身边的官员尹昌隆、王如玉,解缙依然实话实说:尹昌隆“君子而量不弘”,王如玉“文翰不易得,惜有市心”。

如此直言无忌地品评当朝大臣,显现了解缙“君子坦荡荡”的作风,却有悖于官场潜规则,有很大的风险。刘基当年在太祖高皇帝面前品评杨宪、汪广洋、胡惟庸,结果遭到胡惟庸报复的前车之鉴,难道解缙忘掉了吗?《明史·解缙传》说:“(解)缙少登朝,才高任事直前,表里洞达,引拔士类,有一善称之不容口,然好臧否,无顾忌,廷臣多害其宠。”《明通鉴》也说:“(解)缙以迎附骤贵,才高勇于任事,然好臧否,无顾忌,廷臣多忮其宠。”喜好臧否人物是才子的秉性,如果臧否的是历史人物,和今人毫无关系,人们不过把他看作狂狷而已,如果臧否的是当朝大臣,就不仅仅是“狂狷”那么简单了,所以“廷臣多忮其宠”,引来廷臣的妒忌,把自己置于孤立的困境。

更何况解缙把“好臧否”的习气沿用到皇帝的儿子身上,介入了册立皇太子事宜,卷入权力之争,风险就更大了。一旦失去皇帝的宠信,孤立无援的他,面对的必然是一场悲剧。

明成祖朱棣有三个儿子,即长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煦、三子朱高燧,在册立谁为皇太子(即皇储)问题上,举棋不定。这三个儿子的生母都是徐皇后(开国元勋徐达之女),没有嫡庶之分,按照“立嫡以长”的原则,朱高炽毫无疑问是不二人选,但是戎马一生的朱棣并不喜欢他,而喜欢跟随他南征北战的次子朱高煦,从征白沟、东昌有功,江上之战又有救驾之功。朱棣曾抚着他的背说:你要努力,世子(朱高炽)多病,不久将立你为皇储。朱高煦的亲信——淇国公丘福、驸马王宁都称呼他为“二殿下”,无形中制造了两个“皇储”的局面。

朱棣私下里征求解缙的意见,解缙很坦率地支持朱高炽,说:“皇长子仁孝,天下归心。以孽夺宗,自古致乱。”又说:朱高炽之子朱瞻基是“好圣孙”。朱棣接受了这个合理的意见,永乐二年(1404)册立朱高炽为皇太子,把次子朱高煦册封为汉王,三子朱高燧册封为赵王。这样做并没有使得三个皇子之间争夺皇储的斗争有所缓解,问题出在朱棣身上,他对皇太子朱高炽不满意,对汉王朱高煦却愈来愈宠爱,礼仪待遇都超过了太子,解缙劝谏道:这样做会开启争端。朱棣很不高兴,认为解缙在离间骨肉关系,对他的恩礼逐渐衰退。正巧这时朝廷议论发兵征讨安南,解缙发表与众不同的意见,反对出兵。朱棣以为是故意和他唱反调,从此对他不再信任。永乐四年,朱棣赏赐黄淮等五人“五品纱罗衣”,唯独没有解缙的份。汉王朱高煦诬陷解缙泄漏宫禁秘密,又揭发他上年廷试阅卷不公,激怒朱棣。永乐五年二月朱棣下旨:翰林学士解缙贬为广西参议。将要启程,被解缙讥讽为“诞而附势,虽才不端”的礼部郎中李至刚,乘机进谗言:解缙对于贬官心怀怨望。朱棣索性把他贬为交趾参议,到化州去监督军饷。

永乐八年,解缙回京述职,适逢朱棣率军北征,他向临时“监国”的皇太子朱高炽汇报工作。此事被汉王朱高煦抓住,向朱棣挑拨:解缙窥伺皇上外出之机,私自觐见太子,不等皇上返回,径自离京,毫无人臣之礼。朱棣郁结心头的怒气登时迸发,下令逮捕解缙,关入锦衣卫镇抚司诏狱,严加惩处。永乐十三年,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向皇帝送上在押囚犯名册,朱棣看了,随口说了一句:解缙还在啊!纪纲心领神会,把解缙灌醉后,埋在积雪中,活活冻死。他的妻子和其他亲属受到牵连,全部发配辽东。这一事实证明,处死解缙并非纪纲的胡作非为,而是朱棣的本意。

永乐二十二年,朱棣病逝于榆木川军营,皇太子朱高炽继位(即仁宗),改元洪熙,大赦天下。他想起了解缙,拿了他品评当朝诸臣的文章,对大学士杨士奇说:人们都说解缙狂,看他的论断,都有定见,一点也不狂。随即下达诏书,把发配辽东的解缙妻子和其他亲属,全部无罪释放,并且给他的儿子解祯亮一个官职——中书舍人。

历史已经证明,解缙当年的判断是正确的:皇长子朱高炽“仁孝”、“天下归心”,他的儿子朱瞻基是“好圣孙”。后来一个成为明仁宗,一个成为明宣宗,父子合力缔造了十年太平盛世。谷应泰赞誉为“仁宣致治”,是恰如其分的。反观汉王朱高煦,口碑很差——“狙诈多智,以材武自负”,当不上皇帝,就效法吴王刘濞,发动武装叛乱,又没有乃父的本领,“外多夸诈,内实怯懦”,终于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明通鉴》的编者夏燮对解缙有褒扬也有非议,颇有史家眼力,但是他把解缙的悲剧结局全部归咎于他自己,说:“语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解)缙以不谨持恭而卒以不密取祸。”显然是在为明成祖朱棣辩解,有失公允。其实,“取祸”的根本原因并非“不密”,那么根本原因是什么呢?恐怕不言自明了吧!

解缙的悲剧结局与方孝孺不可同日而语,后人对方孝孺忠贞不屈寄予无限的同情与敬仰,而“叩马首迎附”的解缙却没有这样的待遇。这可能是他自己不曾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