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性张力下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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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娼妓业:它的演变与社会功能(5)

词只是前人谈得较多的一个例子。同类的例子尚多,比如诗,章学诚《妇学》论妓女诗作云:夫倾城名妓,屡接名流,酬答诗章。其命意也,兼具夫妻朋友,可谓善藉辞矣。……名妓工诗,亦通古义,转以男女慕悦之实,托诸诗人温厚之辞。故其遗言雅而有则,真而不秽。流传千载,得耀简编,不能以人废也。

这段分析与评价,比之现代一些论著中对鱼玄机、薛涛等人诗作的空洞陈套的肯定或称赞,要深刻、切实得多。而妓女诗作的成就只是一个次要方面(妓女中毕竟未产生过第一流诗人),另一个更重要的方面是诗人们在与妓女的交往中所激发的灵感,这些灵感无疑对诗人们的创作起着重要作用。如果说诗人们集子中大量的赠妓诗常有逢场作戏、自作多情等成分,那么有些因与妓女交往而产生的名篇却是无可否认的佳作,比如白居易的《琵琶行》、杜牧的《张好好诗》等。

诗、词之外,另一个极其重要的例子是音乐。在古代中国社会中,最主要的“职业音乐工作者”群体正是妓女——包括宫妓、官妓、家妓和私妓。林语堂说“妓女们发扬了中国的音乐传统。没有她们,这个传统也许早就灭绝了”,听上去似乎不无夸张,其实是非常正确的见解。在古代中国大地上,除了少数专家(他们谱曲、创制或改良乐器、编创舞蹈等),真正在为听众或观众演唱歌曲、演奏乐器、表演舞蹈的,几乎只有妓女们。然而有些现代作者写的中国古代音乐史论著中,竟能从头到尾无一句提到妓女,堪称“只见物不见人”的极端例子。

虽然对妓女充满同情的学者有“乃知娼妓不但为当时文人墨客之腻友,且为赞助时代文化学术之功臣”这样近于诗化的赞语,但是我们考察古代妓女与文艺的关系,并不是为了简单地替妓女“评功摆好”,而是为了透过这种关系去思索妓女在社会中长期存在的原因。由妓女与文艺的关系可知,妓女们实际上是古代社会中平均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女性群体,对于这一事实及其意义,前贤有过很好的论述,姑引二则如下:

在雅典的全盛时期,则广泛盛行至少是受国家保护的卖淫,超群出众的希腊妇女,正是在这种卖淫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她们由于才智和艺术趣味而高出古希腊罗马时代妇女的一般水平之上。

(妓女们)比那些家庭妇女更有教养,更独立,更容易处理男人的社会;事实上,她们是中国古代解放了的女性。

与良家妇女相比,妓女们(当然是指高级妓女而言)有着文化知识、艺术修养、社交经验等方面的优势。这使她们与前者形成互有长短、功能互补之势——上层社会的男子们既需要良家妇女为他们生儿育女,主持家务;又需要妓女们充当自己的情人或腻友,为自己提供社交服务和精神享受的空间。这正是妓女长期存在的重要社会原因。

(二)关于妓女在性爱方面的职业训练

妓女作为一种特殊的职业,在性爱方面自然也需要某些与一般女性不同的特殊训练和知识(至少对中、高级妓女而言是如此)。但这种训练和知识,属于社会生活中隐秘的部分——外人(包括狎客在内)难以知其详,业内人员之知情者又不愿向外界透露;至于直接用文字流传下来的有关文献,更是极为稀少。这里只能举一项史料为例,这则史料虽成文于十九世纪,但其内容无疑是中国娼妓业千百年来积累流传下来的传统知识,因此在史料稀少的情况下不妨姑且相信它的代表性。这则史料是转引自西文著作,这里仅略述其若干内容:

无论如何,最首要的原则,是要让客人在与你(指妓女,下同)的性爱中达到身、心两方面最大限度的愉悦。你要竭力让客人相信,他是你遇到过的最有魅力的男子。

如果老年客人勃起有困难,你可以在抚摸他性器的同时讲一些性感的故事为他助兴;若他仍有困难,你可为他口交;若如此他还有困难,你应劝他先睡一觉,待获得休息后醒来再效云雨之欢。若客人阴茎较小,你应调整体位使之满意。若客人阴茎很大,你可事先在阴道口涂一些润滑用的软膏——但切不可让客人知道,因为大部分狎客都有“施虐快感”,乐意看到女性在他们进攻之下的痛苦。

千万不可给客人服用春药,因为这有损于他们的健康。如果客人来访之前已预先服用了春药,那么上床之前一定别忘了请他喝一杯白菊茶。

如果客人胆小羞怯或缺乏信心,你应耐心加以引导鼓励。当然,让客人尽早完事,对你自身利益是有好处的。

不难看出,这些原则和技巧都是以在性爱中让男性尽可能获得身心愉悦为基本宗旨的。同时也包括某些带有“职业道德”色彩的戒律(不给客人服用春药)。

我们在前面已经讨论过,文人狎客与中、高级妓女的交往过程中,能花钱“按价”买到的只是“三陪”服务,性交既不是必有的,更不是可以强迫的。但是,在经过或长或短的求爱游戏之后,性交毕竟还是经常在上述交往过程中发生的,这时妓女们在性爱方面的职业训练就显示出特殊的必要性。

尽管文人狎客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篇幅浩繁的“青楼文学”作品(主要形式是诗文笔记),但是对于妓女们的性爱训练在他们身心上所产生的效果,似乎并无多少直接的记述。“青楼文学”中绝大部分作品都是对当时名妓们色与艺的程式化记述,很少反映狎客自身的具体感受;倒是在某些初看起来不太相干的典籍中,可以发现一些有关史料。例如《马可波罗游记》第七十六章 记述杭州城中的妓女,有如下一段:她们浓妆艳服,香气袭人,住在陈设华丽的住所,还有许多女仆跟随左右。这种女人,拉客的手段十分高明,献媚卖俏,施展出千媚百态,去迎合各种嫖客的心理。游客们只要一亲芳泽,就会陷入她们的迷魂阵中,弄得如痴如醉,销魂荡魄,听凭摆布,流连忘返。他们沉湎于眠花宿柳的温柔乡中,真有乐不思蜀之叹。一旦回到他们自己家里,他们总说自己曾经游过杭州,或者说游过天堂,并且希望有朝一日能重登这种人间仙境。

妓女们如此迷人,自然与她们在性爱方面的职业训练有密切关系。

在下面这个例子中,我们有机会变换一下观察角度,看到一位狎客对另一位狎客如何被妓女迷住的记述和评论。这个例子中又要谈到晚清的数学家李善兰以及另一位大名士王韬。王韬有《蘅华馆日记》,大陆已刊布部分记咸丰八年至同治元年(公元1858—1862)间事,但不连续,中间断缺之日累计将近两年。在这有日记的两三年时间内,王韬记录有他和朋友们访艳、召妓之事不下二十次,其中李善兰是最经常的参与者之一,且看王韬的记载:

闻壬叔(李善兰别号壬叔)在褚桂生家,即乘兴闯入。桂生为吴门名妓,艳噪一时。兹年大色衰,而俊骨珊珊,尚可为此中翘楚也。所蓄雏鬟二三,善解人意。薛银涛亦在。壬叔左拥右抱,意颇得。甚恐一入迷香洞中,不能复出,待至金尽裘敝,浩然思归,则晚矣。(1860年4月15日)

晨,访祝桐君,剧谈良久。并见杨凫门。皆言壬叔一入迷香洞,溺而不出,深为可忧。方今时势孔棘,复何心作眠花藉柳,想恐一旦床头金尽,再无处作秋风生活。余曰:仆亦屡劝之,奈其数则见疏何!(1860年5月12日)

李善兰被妓女所迷,深溺不出,以致连王韬这样的花丛老手都深为他担忧。根据数学史专家的研究,此时他正“避乱上海,埋头从事数学研究,重新著书立说”;而我们从他生活中这一不为数学史专家注意(或有意回避)的侧面,却可以印证马可波罗对中国妓女迷人魅力的描述。这种魅力正是她们在性爱方面职业训练的结果。

在社会生活中,妓女们通过职业训练而掌握着较高的性爱艺术——

绝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仅指“床上功夫”,而是包括了容貌修饰、言谈应对、举止风度等多方面内容。同时,她们又是文士狎客们可以将“自由恋爱”之矢合法指向的女性群体。我们看到从唐代到20世纪,妓女总是与文士结不解之缘,原因正在于此。

(三)赞成或容忍:另一种言论

多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对娼妓业控诉讨伐的言论,诸如嫖客的堕落、妓女的苦难、社会腐败的表征等等。然而在古代,无论中国还是西方,都不乏对娼妓业赞成或容忍的言论。而且,如将这些言论置于历史背景之下去考虑,可以大大有助于理解娼妓业为何千百年长盛不衰——相反,那些仅从一部分下级妓女的情况出发而作的简单化讨伐言论则大大增加了人们对历史的困惑。

有的地方官员从社会安定、穷人生计就业等方面考虑而主张容忍娼妓业。比如赵翼《檐曝杂记》卷四“广东蜑船”条记清代广州情形云:广州珠江蜑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为生计,猝难禁也。……

余守广州时,制府尝命余禁之,余谓:此风由来已久。每船十余人恃以衣食,一旦绝其生计,令此七八万人何处得食?且缠头皆出富人,亦裒多益寡之一道也。事遂已。

赵翼本人对娼妓业的实际态度,看来要比上引笔记中的自述更为积极。他不仅在上引“广东蜑船”条的后半部津津乐道地记述了船妓“状元夫人”的逸事;相传还因“双湖太守禁妓,简斋太守以诗解之”而作了五首打油绝句称赏后者之举,诗中尽是“哥舒半段枪无敌,专救人间娘子军”、“女闾援到齐桓例,莫是贪他夜合资”、“青楼占得长生位,也抵先儒祀瞽宗”这类不太成体统的玩笑之辞(《清朝野史大观》卷十一“赵云崧绝句”条)。

在西方历史上,教会人士则出于另一种考虑而主张容忍娼妓业,学者们甚至能找到基督教会历史上最伟大的两位神学家——圣奥古斯丁(St.Augustine)和圣阿奎那(St.Aquinas)——的“语录”来支持这种观点:教会不能够禁止卖淫,并且它事实上也不想这么做。即使是圣奥古斯丁也说,虽然这种风俗是肮脏的、不正当的、可耻的,“但是如果你把娼妓从人类事务中排除出去,那么淫欲就会玷污所有事物;如果它们降临到诚实的主妇们头上,那么耻辱和卑鄙将会使所有事物失去光彩”。托马斯·阿奎那进一步发展了这一思想,他把卖淫比做是“海中的污物和一座宫殿中的下水道,要是没有下水道,那么污物会堆满整座宫殿,……要是把妓女从世界上消灭掉,那么兽奸将会充塞整个世界”。

这两位圣徒所言,大体上还是针对下等娼妓而发的。

现代学者看待娼妓制度,也不是只有讨伐这一种眼光。有人注意到上等妓院的社会功能和环境气氛,例如施康强说:《海上花》时代上海租界的高等妓院(堂子)里却推行一种比较人道的卖淫制度,为官僚,尤其为商人提供了一个有点像西方社交场合的生活环境。商人会客、应酬、乃至谈生意,往往借座相好的某“校书”的寓所。高等妓女与养母(鸨母)之间,还可能有点家庭气氛,如《海上花》中周双玉与养母周兰。有的妓女本来就是鸨母的亲生女儿,所以很少或没有强迫接客的事情。

这当然还是比较平稳的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