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80年代末写了两册关于中国性问题及其历史情况的小书之后又转而埋首于几部天文学史著作的撰写中——天文学史毕竟是我的“主业”。不过在此期间,我仍在前一领域保持了相当程度的参与。如今当我终于又能够调用一部分主业之余的时间和精力,重新回到先前设想已久的课题上来时,很高兴看到国内在这一领域也有了一些新的进展。就中国性文化史而言,近几年的新进展主要表现在高罗佩(R.H.van Gulik)两种著作的中译本以及大陆学者几种格局相似之作的出版(参见本书附录,特别是第266页注释②)。
几年来,随着对中国性问题及其历史状况的观察与思考之进一步深入,我常常会有一种“时间停滞”之感——与古人相比,我们今天在性问题上所面对的局面、所感到的困惑、甚至所见到的表现等等,实际上竟没有太大的不同。其实这也不足为怪:无论经历了多少天翻地覆的巨变,今天的社会毕竟是从昨天演变而来的,传统的“根”是不可能彻底一刀斩断的,况且中国传统文化之“根”又是如此源远流长,底蕴深厚。
有人归纳中国传统文化的特征之一是“表层极容易变,深层几乎不变”,确实有其道理。而性心理、性观念,乃至广义的性生活等等,显然与传统文化的深层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它们是不太容易变的。在这一出以千百年计的长剧中,人物衣冠固屡异于昔时,基本剧情却大体上依旧。
在一些以当代情况为论述主题的著作中,追述一些历史材料,是常见的做法。但是反过来,在以历史情况为主题的著作中,怎样适当安排对当代情况的论述,并且不至显得生硬突兀,就不太容易措手了。因为前者哪怕仅以历史材料聊作点缀,也显得顺理成章——至少需要交代一些来龙去脉;但对于后者而言,当代情况并非必不可少的内容。
现在,本书的主题和我对这一主题的认识,使我陷入必须勉为其难的境地:我的立足点在很大程度上将放在历史情况的研讨分析之中,但同时将引入对当代情况的观察和思考,或者说对当代情况保持某种“观照”。这种做法与一些西方学者的所谓“历史方法”(指用追溯历史的方法去理解或分析某些现存问题)可能稍有相似之处。不过另一方面,在对历史情况的论述中,我更愿意适度使用文化人类学的目光和着眼点。
近几年来,我一直在为本书所论主题寻找一种新的视角、或者说新的分析思路。“性张力”的概念在我脑际盘桓了四五年之久,逐渐在此基础上浮现出一个看起来较为可行的“工作假说”。按照科学史和科学哲学领域中普遍被接受的看法,“工作假说”和客观实际不是一回事;客观实际(或历史真相)是尚待探索认识的对象,而只要有助于增进对这一对象的理解,或者能导致新的发现,就可以是一个有用的(成功的)“工作假说”。将此“工作假说”之法用于人文学术,在现代学术史中也已经极为常见。对于本书中以“性张力”概念为基础的分析思路、视点或框架,亦作如是观可矣。
“工作假说”使我联想到对待西方学术理论的态度问题。常见的做法,似乎大致可用“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句古训来概括。这古训固然不错,但至少并不全面。因为它隐含着对“石”盲从偏信的可能倾向——不问“石”之好坏利钝以及是否陈旧过时,拿起来就“攻”。结果常常并未能真正攻玉,而只是(很少有说服力地)去佐证“石”之锋利或正确。其实“他山之石”本身往往同时也是一块待攻之玉,比如文化人类学理论,本身就在不断发展;而另一方面,中国古代史料在作为“玉”的同时,又何尝不能起到攻玉之“石”的作用?中国史料之丰富、久远和持续,是世界众多古代文明中罕见的,但理解中国古代史料又需要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长期浸淫,这就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西方学者对这些史料的应用。因此,在研究中国古代各方面问题(不仅是本书所论的领域)时,视中国史料与西方理论互为石玉,应该是可取之道。
江晓原
1994年1月8日
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