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性张力下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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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色情文艺:缓释性张力的途径之一(3)

在当时这类小说中,《肉蒲团》非常值得注意。从形式上说,此书介于上面所定义的色情小说与准色情小说之间。书中安排了未央生淫人之妻、自己妻子亦被人淫这样的因果报应,以及未央生从刻意寻花问柳到最后“参悟”至道而皈依佛门的故事情节框架,当然主要的着力点仍是一场又一场的通奸艳遇和床上攻战。但此书的语言流畅文雅,比《绣榻野史》之类要高明不少。而且书中一些关于性爱的描写,能够做到不那么秽亵俗恶,有时还有相当的美感。在众多的明、清色情小说中,《肉蒲团》应算是上品之作——仅从艺术角度来说是如此。

在明、清小说中,与长篇中点缀若干色情段落的做法相似,在短篇小说集中经常会安排若干非常色情的篇什。比如《醒世恒言》卷二十三那篇有名的“金海陵纵欲亡身”、《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八“甄监生浪吞秘药,春花女误泄风情”、卷三十四“任君用恣乐深闺,杨太尉戏宫馆客”,以及《欢喜冤家》(又名《贪欢报》)第三回 “李月仙割爱救亲夫”等等,都属此类。还有一些篇什则点缀若干色情段落。这都是小说集编辑者有意“荤素搭配”以广招徕的生意眼。

下面是一份比较著名的色情小说和准色情小说名单:《如意君传》、《痴婆子传》、《绣榻野史》、《浪史奇观》、《僧尼孽海》、《宜春香质》、《弁而钗》、《隋炀帝艳史》、《浓情快史》、《肉蒲团》、《玉妃媚史》、《灯草和尚》、《株林野史》、《昭阳趣史》、《桃花艳史》、《春灯谜史》、《风流和尚》。

(二)春宫图

明代沈德符、近人高罗佩等认为中国的春宫图可以追溯到汉代,广川王海阳“画屋为男女裸交接,置酒请诸父姊妹饮,令仰视画”(《汉书·广川王海阳传》)。联系到前述张衡《同声歌》中的诗句,其说并非全无可能,但因没有实物或确实的记载,目前只能存疑。现在传世的中国春宫图实物,除了敦煌卷子中的鸦涂之作,皆为明、清两代的作品。主要形态有图册和色情小说中的插图。

春宫图往往将不同环境、不同性交姿势绘成一套图,装订成画册;通常是二十四幅或三十六幅。在小说中,这类图册总要攀附一点历史上的名目,如《元宫演楪儿图》(《里乘》卷五“欧公子”)借元顺帝修习密教双修法之事为名;“一幅绝精绝巧的春宫册子,是本朝学士赵子昂的手笔”

(《肉蒲团》第三回 )、“出十洲春册,照谱为之”(《夜雨秋灯录》卷六“沉香街”)之类的假想情节也经常可见。但传世的春宫画册实物则通常取有略显程式化的标题,如《胜蓬莱》、《风流绝畅》、《花营锦阵》、《风月机关》、《鸳鸯秘谱》、《青楼剟景》、《繁华丽锦》、《江南销夏》等等。

在道学家看来,春宫图当然是万恶不赦的淫秽之物,但是平心静气考察古籍,却可以发现春宫图主要有两大用途——这两种用途还都不是那么“淫秽”。第一种用途是在性生活之前作为催情唤爱的辅助之物。色情文艺的这一用途,直到现代仍被医生们视为正当的,有时将此作为一种治疗性功能障碍(通常限于心理的而非生理的)的辅助疗法加以推荐。在明、清色情小说中,对春宫图这一用途描述最为生动的是《肉蒲团》第三回:未央生因美丽的妻子玉香性情古板,不解风情,对性生活心存厌恶,就去买了一部春宫画册邀她同看,并加以讲解,终于使玉香春心荡漾,感受到了性生活的美满。类似的情节还有如何按照春宫画册上不同的性交体位方式尝试实践,常见于一些色情小说中。《江南销夏》第四图绘一对夫妇在闺房中调情爱抚的情景,桌上摊放着一部打开了的春宫画册,女子似有害羞之意,以巾帕掩口。全图简直就是《肉蒲团》第三回中情节的直接写照。

春宫图的另一大用途则远出于现代人意想之外——古人用春宫图厌胜驱邪,特别是用来防火,有时还用做护身符。下面是北慎言所著《梅园日记》中引述的一些有关史料:

青藤山人《路史》云:有士人藏书甚多,每必置春画一册。人问之,曰:聚书多惹火,此物能厌火灾也。世传藏书家皆然,此恐假言以掩丑耳耶?

《物理小识》云:春宫图,谓之“笼底书”,以之辟蠹,乃厌之也。

《戒庵老人漫笔》云:青州城北丰山下麦地古冢,得厚蛤壳,每壳中各色画树木人物,卒裸形男女交,咸横斜俯仰,上下异态,不可具言,正类今之春画。沈辩之得百枚回。或是北朝时厌镇物。

高罗佩也注意到了春宫图的驱邪用途:

春宫画不仅是为性指导或消遣而作,而且也被用做护身符。性交代表处于顶点的给人生命的“阳”气,画有性交的图画据说可以驱走代表黑暗的“阴”气。直到近些年还有一种风俗,特别是在中国北部,即把春宫画绘在肚兜(婴儿盖肚子的三角巾)的衬里上。售书商也经常在店里存放几张春宫画,用以避火消灾;因此“避火图”一词也就成了春宫画的一种委婉的说法。在中国和日本,人们还把这种画放在衣箱里防虫。日文中表示春宫画的“箧底本”一词,似乎就是指这一习俗。

春宫图能驱邪避火之类的信念,在中国社会中曾广泛流传。直到近代,藏书之家仍有信此不疑者,比如叶德辉,聚书甚多,他在书中夹着春宫画,谓能防火,因为据他说火神是女性,见了春宫画就会羞而却步,自然就不来烧书了。不过文人喜欢收藏色情文艺作品者古今多有,叶德辉更是收藏之外,又益之以整理、校订、刊刻印行,他应无需“假言以掩丑”,或许是真信此事。

(三)诗歌、性谜及戏剧中的段落

前面曾举过一些唐、宋时代带有色情意味的诗句为例,但是如与明、清时代某些民歌民谣小曲之类相比,那些文人的诗句恐怕还算不上真正的色情诗歌。那些文人的诗典雅华丽,看起来不那么触目,读起来也不是那么难以出口(本来就文士们能够吟诵的);而民间的色情诗歌或小调,直白粗俗。下面先举《夹竹桃》中两则为例,这是晚明时期市民文学中色情歌谣的典型标本:

来时正是浅黄昏,吃郎君做到二更深。芙蓉脂肉,贴体伴君;翻来覆去,任郎了情。姐道情哥郎弄个急水里撑篙真手段,小阿奴奴做个野渡无人舟自横。(“野渡无人”)

瓜甜藕嫩是炎天,小姐情郎趁少年。纱厨鸳枕,双双并眠;颠鸾倒凤,千般万般。小阿姐道我搭情郎一夜做了十七八样风流阵,好像才了蚕桑又插田。(“才了蚕桑”)

这些用吴语创作的色情民歌,确实生动反映了晚明市民生活的一个侧面。

但是有些学者将它们说成“对爱情的热烈追求”,或誉之为有“健康清新的格调”,甚至从中看出“反封建”之类的微言大义来,其实也大可不必。

有不少文人热衷于搜集、记录民间色情歌谣小曲,并在文字上作一些润饰。下面就是一首这样的北方民歌,见《白雪遗音》卷二:情人爱我的脚儿瘦,我爱情人典雅风流。初相交就把奴家温存透。……象牙床上,罗帏悬挂钩,哎哟咱二人,今夜晚上早成就。舌尖嘟着口,哎哟情人莫要丢,浑身上酥麻,顾不的害羞,哎哟是咱的不由人的身子往上凑。凑上前,奴的身子够了心不够。(“情人爱我”)

我们在前面已经谈过,明、清文人中普遍有着很深的“奔女情结”,这在民歌的搜集、编辑中也能反映出来。比如《白雪遗音》卷三中有一首“舟遇佳期”的叙事长歌,讲一位“书生”坐船时,船家之女(当然是年轻貌美的)如何主动传情、投怀送抱,与书生成就了云雨之欢。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某些当代小说中的情节。

因为性交、做爱之类的事毕竟不像别的事物那样宜于公开,就不免要发展出许多隐语。这些隐语又进一步发展成谜语,而且往往采用诗歌的形式,成为色情文艺中一个特殊品种。先看唐代的例子,见《游仙窟》:下官咏刀子曰:自怜胶漆重,相思意不穷;可惜尖头物,终日在皮中。

十娘咏鞘曰:数捺皮应缓,频磨快转多;渠今拔出后,空鞘欲如何!

这对男女借咏削水果的刀子,实际上是在说男女性器及其交合。在晚明民间色情歌谣中,这种形式被大量使用,所咏对象往往是生活中常用之物。举两例如下:

消息子(按即掏耳朵的小勺),我的乖,你识人孔窍。捱身进,抽身出,踅上几遭。撚一撚,眼朦胧,浑身都麻到。撚重了把眉头皱,撚轻时痒又难熬。撚到那不痒不疼也,你好把涎唾儿收住了。(《挂枝儿》卷八“消息子”)

结识私情像象棋,棋逢敌手费心机。……姐道郎呀,你摊出子将军头要捉我做个塞杀将,小阿奴奴也有个踏车形势两逼车。(《山歌》卷七“象棋”)

这些当然不是真正的“谜”,因为读者一看就知道所咏的都是性交。

在戏剧中加入一些色情段落,也是古代作家乐意采用的创作手法。

这里不妨以元、明、清三朝三部最著名的戏剧为例,其余则不难想见。《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写到张生与莺莺幽会交欢,有人斥之为“浓盐赤酱”,其实唱词语句典雅华丽,最露骨处亦不过“我将这纽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等语,只能算是“准色情”。在明、清戏剧中,达到这种程度的段落并不少见,比如《长生殿》中“窥浴”一折就是如此,前面已经谈到过。

戏剧中的色情或准色情段落,更多的是出自丑角的插科打诨,开一些与性有关的玩笑,例如:

自小生来貌天然,花面;宫娥队里我为先,扫殿。忽逢小监在阶前,胡缠;伸手摸他裤儿边,不见。(《长生殿》“窥浴”)

更突出的例子见于《牡丹亭》“道觋”一出。石道姑生为石女,婚姻失败,不得已出家当道姑。她上场自述身世,全篇句句皆用《千字文》中的成句串成,却句句皆不离开性和色情。姑举其中描述新婚之夜的一段为例:早是二更时分,新郎紧上来了。替俺说:俺两口儿活像鸣凤在竹,一时间就要白驹食场。则是被窝儿盖此身发,灯影里褪尽了这几件乃服衣裳。天呵!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会悚惧恐惶。那新郎见我害怕,说道:新人你年纪不少了闰余成岁,俺也可不使狠和你慢慢的律吕调阳。俺听了口不应,心儿里笑着:新郎新郎,任你矫手顿足,你可也靡恃己长。三更四更了,他则待阳台上云腾致雨,怎生巫峡内露结为霜!……新郎新郎,俺这件东西,则许你徘徊瞻眺,怎许你适口充肠?

这种文字游戏,虽然从纯技术的角度来看颇见巧思,但终究格调不高,甚至显得有些无聊。当时文人在戏剧中加入这类段落,主要是为了取悦和迎合观众与读者——其中既有市井平民,也有官员文士。

(四)其他各种形式

色情文艺除小说、诗歌及剧本中的段落等文字形式,与供欣赏的春宫画这两大类之外,还有多种表现形式。这里依次简述如次:瓷质的秘戏小雕像。通常烧制成男女二人作种种交媾之状。较常见的一种形式是外表做成桃子、苹果、梨等形状,由上下两半合成,上半为盖,揭去上半,则见果内有二人裸体交媾。这种东西有时被称为“压箱底”——藏在箱底,随新娘嫁妆至夫家,用意不外性启蒙、祈子、辟邪等。“压箱底”有时也做成小船、娃娃等形,但里面内容大同小异。此外秘戏小雕像还有用石、玉、象牙等制成者。沈德符《敝帚斋余谈》“春画”条中谈及这类秘戏小像时说:“此外有琢玉者,多旧制;有绒织者,新旧俱有之。闽人以象牙雕成,红润如玉,几遍天下。”

专为驱邪、消灾而作的春宫图案,有“避火图”、“护书”(保佑家宅平安者);“嫁妆画”也有类似用意,当然还兼有祈子、歌颂性爱等意。这类作品从本质上说带有巫术性质,通常技法拙劣,既无意境可言,也无美感可论。现今民间犹有保存者。

亦有在日常生活用具上饰以春宫画者。比如碗,清代有一种套碗,一套九碗,由大至小,可次第迭套在一起,各碗外侧皆为种种春宫秘戏之图。当然也有单个碗而饰以春宫图的。又如药盒、鼻烟壶等,也有在外侧雕镂、绘制春宫图的。再如铜镜,亦可在镜背铸出春宫图案,如有一面明代铜镜,背铸男女二人裸体交欢图案;还有一面则刻有“男女情动,交颈相偎,娇吟低语,女情大悦,玉户开张,琼液浸润,茎物坚硬,久刺不止,女兴男欲,美快之极”等色情文字。类似的还有“春钱”,在铜币上铸有春宫图案,以及“风花雪月”等字样——这种“钱”当然不供市场流通之用。上述这些饰有春宫图的器物,多为妓院中所用,目的是帮助营造色情氛围。妓院中还有许多日用杂物,如鸦片烟盒、药盒、墨盒、鞋拔等等,都有在其上绘制或镂刻春宫图案者,使人一入院中,触目皆可见色情春意。

还有一些本是文人案头之物,如笔筒、镇纸等,亦有饰以春宫图案者。再如葫芦,是不少旧文人爱好的清玩对象,也有在其表面绘以春宫图案者。这类器物,不能都视之为妓院中专用物品,因为收藏、把玩一些色情文艺作品,至少是近几百年来中国文人中一种悄悄的传统,直至现代,仍然如此。

以上所列举的各种物品,范围仅限于迄今尚有明、清时代原物保存者,当然不可能一无遗漏,但已足以想见这方面情况之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