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古代妇女的生活圈子极为狭小,既不能从事社会活动,在礼教的制约下也不能随便与亲友往来,更没有现代社会中电视、广播、报刊、杂志等传播媒介可供她们了解外界和消磨时光,因此夫妇之间的性爱在她们生活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而一旦走上“守节”之路,性爱从此绝踪,生活和活动圈子却因要维护“清誉”而更为缩小。因此灵肉交战在她们身上极为剧烈,强劲的性张力几乎将她们身心撕裂。这是她们之所以有时会产生一时难以抑制的“淫奔”冲动,或不得不用黑夜捡钱之类怪办法来自我折磨的根本原因。
II.微妙的平衡
自从礼教强盛,性张力大为加强之后,中国人的不少性观念和性心理都受到影响,表现出在张力之下寻求平衡的特征。
(一)虚伪之途
饮食男女本是人之大欲,现在禁欲主义的礼教却又大行其道,成为强大的社会舆论,显得堂皇正大,很少有人敢于从正面进行否定和批判。
两者之间出路安在?出路之一是虚伪——表面上赞同礼教,但在行动上悄悄违反,以济其欲。即使是礼教的热烈提倡者,也难免出此下策。
朱熹是道学家们的“二等圣人”,按理应是道貌岸然,德行纯粹之士,然而他道貌岸然则有之,德行纯粹则未必。庆元三年沈继祖上表弹劾朱熹,先数其政治上“大罪者六”,接着又历举朱熹个人道德品格方面的种种污点,表见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丁集“庆元党”条,其中有云:(朱熹)又诱引尼姑二人以为宠妾,每之官则与偕行,谓其能修身,可乎?冢妇不夫而自孕,诸子盗牛而宰杀,谓其能齐家,可乎?……四方馈赂,鼎来踵至,一岁之间,动以万计,谓之廉以律己,可乎?夫廉也、恕也、修身也、齐家也、治民也,皆熹平日窃取《中庸》、《大学》之说以欺惑斯世者也。今其言如彼,其行乃如此,岂不为大奸大憝也耶?
沈继祖的弹劾当然有着党争的背景,但他直斥朱熹言行不一之虚伪,朱熹却无所逃之。朱熹是主张“革尽人欲,复尽天理”的,并且还明白说过“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朱子语类》卷十三),那么仿此而论,娶妻是天理,引诱尼姑二人做妾非人欲而何?当时的反对派把朱熹等人讲论的理学称为“伪学”,其实颇得要领。如果说引尼做妾之类的指控未必完全属实,那朱熹何不理直气壮进行反驳?相反,一见宋宁宗降旨贬了他的官,他吓得赶紧上表认罪,在《朱文公文集》卷八十五“落秘阁修撰依前官谢表”中,他不仅承认了那些指控,连自己几十年“正心诚意”的大学问也不讲了,并痛斥自己是“草茅贱士,章句腐儒,惟知伪学之传,岂适明时之用”,表示要“深省昨非,细寻今是”。这对他平日道貌岸然以礼责人的道学形象,真成极大讽刺。
道学家以“礼”责人“甚高难行”之事,“礼”既正大不可非议,“甚高难行”之事又难实行,世人只能以虚伪一途应之。而许多道学家又不能以责人之“礼”律己,则更成虚伪之表率。纪昀深恶此辈——他习惯称这些人为“讲学家”,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对这些人攻击、揭露和嘲笑不遗余力。比如卷十五述一故事云:
三宝、四宝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姑表兄妹,儿时已由双方父母约为婚姻,二人感情亲密。因是贫家子女,分别外出做人家婢仆,中经许多波折,终得一起服役于郑某家。郑知二人婚姻之约及感情后,决定助二人成婚。这本是桩美事,不料郑家馆师严某,“讲学家也”,竭力反对此事,并以“中表为婚礼所禁,亦律所禁,违之且有天诛”等危言恐吓各方,又标举“我辈读书人当以风化为己任,见悖理乱伦而不沮,是成人之恶,非君子也”。结果活活拆散了这对苦命鸳鸯,四宝被卖给别人做妾,数月后病死,三宝闻之发狂出走,不知下落。这道学家严某,当然不是在热心维护“优生法”——古人并不认为表兄妹结婚有何不可,严某是另有居心,纪昀接着记述说:
惟严某作此恶业,不知何心,亦不知其究竟。然神理昭昭,当无善报。或又曰:是非泥古,亦非好名,殆觊觎四宝,欲以自侍耳。
若然,则地狱之设,正为斯人矣!
对于道学家的虚伪迂腐,纪昀又假谈狐鬼,对他们恣意嘲弄。如《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四记一事云:
一儒生颇讲学,平日亦循谨无过失,然崖岸太甚,动以不情之论责人。友人于五月释服,七月欲纳妾,此生抵以书曰:“终制未三月而纳妾,知其蓄志久矣。《春秋》诛心,鲁文公虽不丧娶,犹丧娶也。朋友规过之义,不敢不以告。其何以教我?”其持论大抵类此。
一日其妇归宁,约某日返,乃先期一日,怪而诘之,曰吾误以为月小也。亦不为讶。次日又一妇至,大骇愕,觅昨妇,已失所在矣。然自是日渐尪瘠,因以成痨——盖狐女假形摄其精,一夕所耗已多也。
前纳妾者闻之,亦抵以书曰:“夫妇居室,不能谓之不正也;狐魅假形,亦非意料之所及也。然一夕而大损真元,非恣情纵欲不至是,无乃燕昵之私,尚有不节以礼者乎?且妖不胜德,古之训也。周、张、程、朱,不闻曾有遇魅事。而此魅公然犯函丈,无乃先生之德尚有所不足乎?……”此生得书,但力辩实无此事,里人造言而已。
这类故事的具体真实性不必拘泥,只看成是文艺作品中的道学家形象,至少绝无问题。就像人们常引用《儒林外史》中王秀才闻女儿绝食殉夫却笑道“死得好”这一情节来说明礼教如何杀人一样。
礼教的虚伪之风也同样影响到女子,使她们中不少人变成心里想爱、表面上却冷若冰霜的怪物,令人难以亲近,以为这就是“守礼”。有人认为《红楼梦》中的薛宝钗就属此类(当然她甚工心计,表面不是十分难相处)。又如袭人也算得上伪君子,她自己可以与宝玉“初试云雨情”,却又跑到主子那里去打小报告,提醒主子注意防范宝玉与其他女子可能的私情。这种虚伪,更为不堪,不过倒确是深得朱熹的论敌们所斥“伪学”之旨。
(二)“奔女情结”
女子因爱慕男子而主动“奔”就,这在中国古代久已有之,我们在前面已看到一些事例,古人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礼记·内则》说“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也承认“奔”所成就的婚姻为有效。但从道貌岸然的宋儒开始,将此事归入“淫”之列,谓之“淫奔”。朱熹对“淫奔”深恶痛绝,《诗经·国风》中那些“男悦女”的篇章他固然也看不顺眼,但“女惑男”的篇章则更被他斥为“几于荡然无复羞愧悔悟之萌”,简直无可救药。(《诗集传》卷四)
有美女爱慕来奔,是古代中国文士一直心驰神往的大快事之一。汉、唐之间,这类故事就很流行——通常总是女仙女鬼爱慕人间才子,主动传情送爱,这些美丽的女性柔情似水,不仅让才子凭空得色得财,还要帮助她们凡胎浊骨的情人成仙了道,同登永生极乐境界。我们不妨从早期的例证开始,看一看这类故事的若干特征: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宋玉《高唐赋》)
(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宋玉东家之子)登墙窥臣三年。(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在前一例中,楚王接纳了巫山之女的情爱,“因幸之”;后一例中的宋玉则“至今未许也”。对奔女是接纳还是谢绝,在后来的故事中成为有无“仙缘”的表征:
霍去病微时数自祷于神君,神君乃现其形,自修饰,欲与去病交接,去病不肯。……及去病疾笃,上令为祷于神君,神君曰:霍将军精气少,寿命弗长,吾尝欲以太一精补之,可以延年。霍将军不晓此意,遂见断绝。今病必死,非可救也。去病竟薨。(《汉武故事》)
霍去病谢绝了神女的求爱,结果短寿而逝;如果他接受,那就又得色又延年。在稍后出现的一些故事中,上述取舍利弊竟会由仙女们自己明白宣示出来:
从我与福俱,嫌我与祸会。(仙女杜兰香对张硕所言,《搜神记》卷一)
神仙岂虚感,应运来相之。纳我荣五族,逆我致祸灾。(天上玉女成公知琼对弦超所言,同上)
这简直是“威胁加利诱”了。但更多的情景则是旖旎多情的女仙女神实施朱熹所深恶痛绝的“女惑男”:
溪边有二女子,色甚美,见二人持杯,便笑曰:刘、阮二郎捉向杯来。刘、阮惊,二女遂欣然如旧相识曰:来何晚耶?……夜后各就一帐宿,婉态殊绝。(《搜神记》佚文)
况山月已斜,夜将垂晓,君子岂有意乎?……郎闭户双栖,同衾并枕,来夜之欢,愿同今夕。(《神女传》“康王庙女”)
小女郎执(沈)警手曰:昔从二妃游湘川,见君于舜庙读相王碑,此时想念颇切,不意今宵得谐宿愿!……遂掩户就寝,备极欢昵。(《神女传》“张女郎”)
既厌晓妆,渐融春思。伏见郎君坤仪浚洁,襟量端明,学聚流萤,文含隐豹,所以慕其真朴,爱以孤标,特谒光容,愿持箕帚,又不知郎君雅旨如何?(《裴铏传奇》“封陟”)
酒酣叹曰: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词韵清媚,非所见闻。又援笔作飞鸿目送之曲,宛颈而歌。为许送酒,清声哀畅,容态荡越,殆不自持。许不胜其情,遽前拥之,仍微睨而笑曰:既为吉士感帨之讥,又玷上客挂缨之笑,如何?因顾令撤筵去烛,就帐恣其欢狎。丰肌弱骨,柔滑如饴。……女郎雅善玄素养生之术(按即房中术),许体力精爽,倍于常矣。(《志许生奇遇》)
面对这些多情来奔的美女,迂执古板的书生如封陟者,白白拒绝了“弄玉有夫皆得道,刘纲兼室尽登仙”的艳福仙缘,最后只能“追悔昔日之事,恸哭自咎而已”;而乖觉如文箫者,一见仙女吴彩鸾就知道“此必神仙之俦侣也”,主动随她而去,结局就太妙了。(《裴铏传奇》“文箫”)此外《真诰》卷一中仙女萼绿华“夜降羊权”的故事,以及卷二、卷三中冗长繁复的九华真妃与杨羲、云林夫人与许谧的恋爱故事等等,虽另有其象征意义,但在形式上也都是仙女主动来奔的类型。
女性主动追求男子是被道学家痛斥为“淫奔”的,那么在宋儒大倡礼教之后,这种故事或传说是否就退潮了呢?没有。因为这种故事有其特殊的魅力。如果说在坦荡时代这种故事曾是社会生活中某些真实情况的直接或间接反映,那么在进入礼教昌盛时代之后,这种故事在社会生活中真正出现的可能性已经大大下降。然而此时这种故事又转而成为深受礼教拘束的士大夫文人聊以自慰的白日梦(day dream)——当礼教把上层社会中的许多女性改造得日益古板乏味时,文士们在这类故事中呼唤着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女性。这类故事在他们意识深处积淀成一种“奔女情结”:希望有美丽多情的勇敢女子替他们冲破礼教的罗网,主动送爱传情,投怀送抱。因为礼教已将他们自由恋爱的内在能力和外部环境都摧残殆尽了。这里再将宋以后的同类故事略举数例——皆与汉、唐之间的作品相仿:
美人引手掖程起,慰令无惧。……美人徐解发绾,发黑光可,殆长丈余。肌肤滑莹,凝脂不若。侧身就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
程于斯时,神魂飘越,莫知所为矣。(《香艳丛书》十一集卷三“辽阳海神传”)
奴等蒲柳丑姿,丹铅弱质,偶得一接光仪,翩然忽动其情,莫或自持,是不可忍,故冒禁而相就,遂犯礼以私奔。肃抱衾裯愿荐枕席。言迄邀生入寝,相与欢乐。(同上“巫娥志”)
妾本上清仙女,偶谪人间,司云雨之事,蒙郎见爱,故来相就,若不以鬼物见疑,愿荐枕席。尤(琛)狂喜,携手入室,成伉俪焉。(《子不语》卷十“紫姑神”)
最后不要忘记,以《聊斋志异》为代表的一大批文言短篇志怪小说中反复可见的狐女、仙女、神女与书生恋爱故事,大部分都可视为“奔女情结”的产物。《金瓶梅》插图中有晚明艺术家笔下的奔女形象——现实生活中的女子当然不能像故事中那些狐女、仙女们可以从云端飘然而下。即使在当代,“奔女情结”仍然存在于许多中国男子心中。
(三)“意淫”
“意淫”一词,明、清文人常用之。在大多数情况下,这被用来指停留在思想或意念中而未付诸肉体行动的性爱情景。下面是这种用法的一个典型例子,见《聊斋志异》卷一“瞳人语”:(方栋)偶步郊郭,见一小车,……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驰数里。
谁知车中女郎是某神祇的眷属,方栋因这次有失检点的“意淫”,受到双目失明的报应。有人题诗作诛心之论,谓之“目淫原自意淫来”。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张泌的《浣溪沙》词所描述的类似情景:“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漫回娇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徐行,依稀闻得太狂生!”这还是五代时坦荡的歌声,车中美人“太狂生”的声口,酷似当代大都市中的年轻女郎——她们对于陌路男子因“惊艳”而看自己几眼是不以为怪的。在这首小词中作者和车中美人可以说已经同入“意淫”境界。而在“瞳人语”故事中,轻狂的书生却遭到随车丫环的怒斥,回去还双目失明。
《西厢记》、《红楼梦》之类的作品经常被和“意淫”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