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爬山,一条路在山崖上走,一条路在山坳里走,我自然取其后者。在梦里我也不会得爬山的。
不知道此山何名,总在西湖边上耳。大概认为保俶山,父亲去过而我独不曾;父亲归来说其上有玲珑嵯峨的怪石。保俶之外,杂以葛岭,雷峰,这是梦中之感。
有一两个同伴却也欠分明。上去一看,一座空庙,大庙,——也不全似庙。重重的殿阁,回廊,空廓,荒秽,寂寞。不但没有谁住着——看这神气,自然有人住过的,却不知道在几十百年前,或者几千年前——就连人踪迹,人影儿,人味儿也找不着。不但没有人,鸟雀的啾唧都一点听不见,虽然殿上廊下积着铺着,不知是鸟粪呢,也不知是蝙蝠屎——或者什么都不是,干脆是多年的灰尘。脚底下悉悉索索,净是些黑而厚,厚而软的,只好轻轻的踹。——不大敢往下踹,一踹瑟缩着。
不知该多咱早晚了,天宇老是这么莹澈,树木老是这么苍蔚。眼底青松翠柏,都直挺挺的站着,不声也不响,暗沉沉。
静默是平常,空虚也还好,只有一种说不出的颓败埋伏在严肃的气象里面,使我真有点儿慌。一步一步挨着往里走,就一步一步增加我的心悸。到了前边,吓!了不得!一并排五开间正殿,竦立巨大,雕梁画栋,绚彩庄严。仰面于尘封网罥之中,窥见昔日藻井的金翠痕迹。殿前宽廊,朱柱一列,廊前白石琢成的栏干阶级。阶尽迫峰崖,前临一片明湖,波光在眼。景致非常,可还是看不见一个人。怪!
真觉得怎么也不是,往前走不妙,就是往后退也不大敢。反而从容地小憩廊间,和一二友人“排排坐”在殿前阶石上。回头一看,泥塑的三位大人高高在上,彩色微见剥落。两庑净是些偶像,奇形怪状,高矮不一,森然的班列,肃恭地奉陪我们。大家不言语。默得可怕。——这真是可怕吗?不!不!不!它们还是别言语的好。想都不敢想了!
靠近我们,左庑有一偶像,木栅护之,少年,赭色的脸,手拿棍棒之类,粉饰尚新,站着的。它和咱们相对。眼睛怎么转也是碰着它,真糟心。我向伙伴说句闲话,“这儿要让女人来住着,不知道多么怕呢。”——嘭!——我愕然四顾,犹以为耳朵响,幻觉。已经有点毫毛直竖,还保持镇定,姑且大胆地再说着一遍。又是这么——嘭!!——什么也顾不得,往后就跑。已隐约听见打开栅栏门,偶像下地走动的声响……
一九三一年一月八口晨五时,清华园。
[跋一]
当我乍醒,环亦在梦中叫醒,故此两梦实同时也。——书室中墙上有一暗柜,一锁室门则暗柜亦锁上,其外有一红签信封为识。旁有纸一叠,尘封,有蛛网。我取下一看:一长脚蜘蛛,连脚有皮球那么大。丝先绕在我手上,后来蜘蛛也往手上爬。我叫平,平坐在椅上,不理。
[跋二]
我从前常有一个梦境,可惜记不真了。“甚矣吾衰也!”现在久已梦不见了。总是这么一座庙,偶像之多而可怕,离离奇奇,房子构造也幽暗曲折,重重叠叠。偶梦不奇,而以前却有时连夜遇见却奇。老实说,这个空气就是目下也依然活现,只是说不出所以然耳。这大概可以作本梦之张本。本梦可怕之点很分明,而此等昔梦则迷离而可怕又过之。庙宇中房屋大而偶像多,对于童心大概是一种巨大的胁迫。大约是九日晨罢,我又梦见少林寺,露天(屋宇不存)站着许多陈旧的偶像,因当时没有记录,现在也无从追溯了。这也是本梦的一余波。少林寺的遗迹我从来不曾访过,却在《书道大全》上见过《少林寺碑》(本月五日),当时曾略一动念。
一月十日灯下记。
六秦桧的死
听说秦桧赐死,使者就要去了,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去看热闹。使者捧着敕命,方方的黄布包,像一印信模样。我们走进一大室,窗棂轩敞,晴日射之。桧一中年人,微赤的脸,仪容凡琐,正坐在书桌面前。使者致了敕命,同时仆人持一书札与桧,桧友所致。信中有琐事干谒,桧拆阅讫。其时他自知将死,颜色有些惶遽,而仍欲故示镇定,乃取一惨碧色笺,挥洒作答,字为行书,颇潦草。上书某兄大人,因小女有病等等,只写了一行多,(自然不说起赐死一节)看他简直写不下去了,即就未完之札匆匆画押;押文有类“并”,却似某字一半,不全也。押毕开印盒钤一小印,似玉微红,长方形,文凡三字“貂衣侯”。我很可怜这秦桧,心想这“貂衣侯”三个字恐怕永不能再用了。他料理既毕,向我们说,可否容他入内诀别家人,因其时正式的诏书还未到,时间颇从容。他即入内,我想不久就要听见举室号啕了,非但不觉高兴,且为之惨然。秦桧原来不过如此。
一月十一日晨,清华园。
没落之前
银灰的薄霭里,横卧着暗紫的翠微,太阳快要下山了。与初日只怕是“伯仲之间”罢,然而从各方面看来,都说的确是在下山,我们也只好就这样说罢。这是说要没落。没落就没落,莫奈其何。莫奈何岂不是命运?
假如(听说有人要专门研究这假如。所以特别凑趣)真是太阳的话,那末,没落之后颇有可谈。可惜并不是,以致无可谈。不过,“前”也未必就有得谈;只是,假如(又是假如)自己虽无意没落,却硬被他们“奥伏赫变”了,那时将有欲谈不得之苦,所以今天尽管无话可说,也不免学嘴学舌。斯衷也,苦衷也。仁人君子其谅之乎,否乎?
我既不是太阳,那你定归是咯,不必再客气。太阳(腿痒?)出而爝火息,当然,好事。可惜“爝火”下掉了一个“自”字,不免扫点儿兴。倒仿佛太阳对爝火喊过似的:“你快息罢,快灭罢!快快没落罢!”那时即使爝火真乖,应声而没落,总归是有点杀风景的;若再俄延下去,那更加不妥。——这一节话殊近咬嚼,咬嚼早该没落矣夫!然而不咬嚼不见得就不没落啊,假如不曾获得普罗列搭利亚脱的意德沃罗基的话,因此决不删。
即使没落的就是我,只是我,我也会毫不介意的。至少我会装。我心中虽介意到了万分,面子上偏神色不动。让永不会没落的群公有点心焦,多跳个两跳。
说句老实话,人世的疲倦(就算不是厌)使我当真不曾感到没落的意义。可是,惟其今天你要我没落,叫我没落,说我将要,快要,定要没落,非没落不可,所以我偏不没落,不没落给你看看;就是一刻钟也有味,一刻不能则一分,一分不能则一秒,……以至于万万千千分之一秒总归是有味的。——想起来了,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他就马上哼哼唧唧装起病来,到明天又若无其事的踱出大门到东郭氏吊孝去。这也是一种“偏不”,这也大有意致。
况且,文人也者,倡优同畜,自古已然。即使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充类至义之尽,原不过做到某公某长的高等幕僚而止,已经觉得很踌躇满志了;所以连升三级,没落一场,无非为后之来者;谈天名士,咏絮贤嫒,添一些茶馀酒后的笑柄而已,也无非为坐拥皋比的老夫子们,高头讲章上添几个几十个引号而已,岂有他哉,又岂有他哉!奉劝回头,敢请息足。知言之君子,必不河汉斯言。
左右是快要没落的人了,也不怕什么腐比。《传》不云乎,“溺人必笑”,照抄作结,不作别用云。
一九二九年三月十三日。北京清华园。
祭舅氏墓下文
月日甥某,谨致祭于安巢舅氏之墓下而吊之曰:自公之卒,衡不涉杭州之土,七年于兹矣。下窆之日,不得助执绋,时祭之辰,不得荐苹藻,丁卯之夏,止于上海;然自信其未敢斯须去怀也,明发之初,昏黄之下,辄念吴山而有失,忆圣湖而兴悲焉。今岁以省右台先茔,始展拜于舅氏之墓道,地在龙井烟霞洞之间,盖昔年侍公游赏地也。此谁氏之墓耶?而衡孑然凭吊于其下,岂始念所及哉!“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抚今追昔,诚有如羊昙之过西州者。昔年车达城站,距舅家咫尺耳,每虚拟一和煦温厚之梦境,今日湖山无恙,坊市依稀,自顾此身,已为茕茕之客矣。裘葛频更,不履斯土,以不能胜情,故畏之者切。封树肃肃,高垄峨峨,其有知也耶?幽明一轨,非夙心乎,衡固不敢遽信也;其无知也耶?神人道殊,不亦已乎,衡又不忍终默也。然则如之何而可?然则如之何而可哉!知公之不我听而言之,是不智也;知公之不我听而遂不言之,是不仁也。仁智之间,岂无先后;虽然,区区之诚,夫何足以通神明,衡宁不能自反哉,是以弥可痛已。记曰“至亲无文。”抑犹有进者,传载荀息曰:“使死者复生,生者不愧乎其言,则可为信矣。”尝深爱其言,愿以之事公矣。灵而有知,必鉴之矣;灵而无知,则固衡之愚也。哀哉!
一九三三年二月。
戒坛琐记
常听人说戒坛,今年七月十八日犯盛暑而去,路由门头沟,距寺二十五里。二十日归,由长辛店,距寺三十里,归途风景较好,且得在前门下车,足偿五里之劳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