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记得真店主人的脸,中年,不很胖,镶着金牙齿的吧?“敢是有些髭须?”女人更多,都是不认识的,虽然我知道她们都认识我,虽然我也知道我应该认识她们,至少我应当这样说的,不说不成。可是,实在不认识。其中也是中年人多,却有一位姑娘坐在沙发上,漂亮呢,也不见得。听见说,(P君吗?)老板所以在外国站得住,就靠这中英合璧的女儿;后来又听说,她现在不成了,现在是二小姐……
老板嘴里吊着旱烟管,滔滔不穷地对我讲,无非是近年来生意不好,身子也一年一年的不成啦之类,我唯唯诺诺,很懂得的神气。把一屋子的生客都作熟人看待,已经不容易了,而其人其地于我寂无所感,偏要装作怀旧的心情面目。窘得受不了。又有人问:“上次同来的四小姐,怎么这回没来?”我回答,“暂时不回来呢。”
隔壁货房的门敞着,眼光透过去,里边电灯也是明亮,有无数油腻鲜明的腊肠鸭子叉烧之类,一串一串的从顶板上挂下来。心里想道:这味儿倒许不错。离我坐处很近,一点气味也没有,到底是外国地方,虽然中国人也干净。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呢?想来想去想不出,外国吧?夫外国亦大矣。后来问过C,他说,大约是旧金山。
当真问过C吗?不!C君现任某大学校长呢。问的是P君吗?也不!与他久不见了,听说他娶了个外国太太,也很阔气了。独此节非梦,自注。
一九三O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晨,清华园。
二关于《燕知草》
以前在徐景文那儿“种”的门牙摇动了,终于掉了,虽不痛,却将牙肉带下一大块,满嘴的血,牙齿还连在牙肉上零零丁丁地,弄得不可收拾。正在着急,忽然好了。后便认此为梦。回手一摸,牙还好好的镶着,只是手中捏着一断牙,中间有一圆孔,正是镶嵌的那一个顽意儿。嘴里不曾缺,手中添了一个,觉得奇怪。
莫名其妙,又跑到曲园中去了,中间却没有梦断的痕迹。园中有廊,穿曲水亭过。我循廊北去。达斋南向,窗开着,吃烟的气味,知道H君来了。进去一看,果然在那边,和父亲在一起。其时天气晴明。父就问:“现在时候已不早,九点多钟了,怎么小孩子还没有上学?”我也随便作答,无非今天是星期几,功课不忙这一类话,桌子角上却摆着《燕知草》,H君就说:“《燕知草)我看见了,有些很好,有些我不喜欢看,”语调不很响。我明白他的意思指的是关于他的一部分作品,因为感触,所以不愿看。我说“的确如此,我刚才梦见您,您也是这么说的,巧极了。实则并无此梦,只自说有此梦耳,却不竟是说谎。其时已觉得H君是再生了,神气还与昔年仿佛,心里略感诧异;从他死后到我们离去杭州中间颇有日子,不知在这个时期内,他哪里耽着?想问这再生的经过又觉得不便,怕他不愿意重提这些事。恰好手中牙齿还在,就告以前梦。并说做梦也不该会有实在东西留下来。他淡淡的说,“这也没有什么奇怪,会忽然而来,安知待一忽儿不会忽然而去。”H君平时颇信神鬼奇异,这话也是照例的,我心里却不很以为然,“这未免太不科学了。”
一九三O年十一月二十七夜,清华园南院。
[跋]
最巧的事情,是夜L也梦见H君了。他的梦虽短而又不很清楚,却不失为一种珍闻,即依L报告的口气记之。——与父同在清华,不觉得父亲身故。在清华何处,也不觉得。F君来了,穿着酱红色的长袍,好像是父的老朋友。父脸冲着别处,没有看见F,我对F恭敬地鞠躬,F从前在燕京教过我的。父回过头来见F,对他说,这是我的小儿子。其时我立在父侧,F似乎方才觉得我们的关系,本来虽认得父亲,也认得我,却连不起来。父对F用南方口音说:“这个孩子道理是好的口虐,名理是不行的口虐。”(所谓“道理”指的是求学,“名理”指的是世故,梦中把字用错了。)
二十七夜,清华新宿舍。
三从书山上滚下来之后
上午似上课,写了几个字在黑板上,以甚重甚长之物指点而敷陈之,觉得颇有胜义。下午环偕小孩,都去看电影或者什么去了。我闲着,就想午睡,却被K拉了出门赴某姓亲戚家,又似在一客寓中。晤其家主人,致吊唁之礼,却闹了不少的笑话。觉得地下奇软俨如茵褥,一磕头往前跨铳,一磕头往前一铳,最后一次头竟冲到供桌下去。弄得很狼狈,与某略谈,其弟亦在,即行。行时又忘记了帽子,转身去取。外甥出来送我,并说,“舅舅的帽子太矮了,盖不住脸,不大好。”“花很多的钱呢。”“贵虽贵,样子不好。”我们的帽子指他们兄弟都是盖着半截脸的。其意若曰,依舅舅这个身份,更非多遮盖点不可。”
且行且谈,已在下山。也并非身在山上,只是我们直往地底下去耳。高不高不觉得,只见无数阶级,都是往下的,很不好走。三囡还在送,我叫他别再送了,路难走。他说,“我们走惯的。”我心中觉得诧异,“你们走惯的!”后来他就不见了。
以上并不觉得K在何处,现在倒的确是他哩。我埋怨道,“我本说要好好睡觉的,你带我到这些地方来做什么?”吊丧原非目的,目的在到另一个地方去。不记得K有回答。其时已不见石级,简直是一座书山,也不能算是走,简直是从书山上,滴历阁碌地滚下来。
到了。我说,“你又要引我到这儿来了,有什么好玩!”(觉得就在这一晚上,于另一梦中到过的,只是很简单的这么一个地方,没有什么故事,所以说不好玩。事实上究竟曾梦得或否,也是问题。)这一秘密窟,又是一女子商店,又和国立某大学有关系。长方形一大屋,电灯明亮,正中有好几个柜台,有三五个人在奏西乐,年纪都不轻,都很难看。四围也是柜台出卖东西,也全是“女招待”,也都是半老的。我明白这是一种不大正当的营业。性质略似“台基”,所卖的都是吃的,却都是奇形怪状。不认识,但叫不出名字。顾客除我们以外,不见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
伴我的已不是K,而是姊姊了。她叫她们弄一种东西,一种软而暗黄色的,形略似贝壳,先灌满了水,然后用剪剪开,泡在一把壶内。这仿佛是女人吃的,也许是男人为着女人吃的,有这两个可能的解释,却不能确定是哪一个,我胆小,不敢吃。女人吃的果然不必吃;万一是“春药”呢,岂不更要露马脚。她们都说,吃了不要紧,昨天有一乡下人吃了,只是个串门子而已。打茶围的意思吧。其实也不是真说,只是带笑的一种神秘的表示。我说,“乡下人和我不同。”意谓你们虽不敲乡下人的竹杠,许会敲诈我。——这地方是有美人的,只是不来,总要买了货物或者吃点东西,才可以被引到她们那儿去。——我迟迟疑疑,老怕是“春药”,她们老是笑,也不肯说。
相持不下中,忽听见有人说,好像是父亲的声音,“你还不看看布告牌!”抬头一看,果然有布告,一格一格的横列着,几点钟做什么,几点钟做什么,四点半上写着:要有警察来,一哄而散。其时钟上已三点五十分。她们淡然不着急,好像时候还早呢,又好像这是照例的事情;而警察之来也不为驱逐她们,还是要干涉国立某大学。
十二月三日六时,北京老君堂。
四人力车夫
七点多钟,似在一大旅馆的门首,L要先走,似去清华。他身边没有钱,问我借。我有一元,以外零钱只有一毛,我先给他这一毛,后又折入旅馆,到柜上去换那一元,换得之后就把这一块钱零的给了他,又取回那一毛。他购些零碎,雇车而去。旅馆门首有高整的台阶,L下阶时忽失一腿带,却不觉得,扬长而去。另外有一车夫看见了就叫他,他还是不理,车夫殊有烦言。却被我见而取之,自思“L善于丢物,等我到清华时给他这一棍;可是也许,他又把那一根带丢了。这两根带亦不知能再会合否?”
八点半有戏。这是有上文的,却记不清楚;似与K长谈,这戏颇有价值,为着研究的意思可以一看。然而现在先得回去,再雇车出来看戏。心中不十分决定:回去了再出来吗?就此不出来看吗?大概还是要来的。谁知一上了车,奔腾奋迅,心肺为荡,绝不可耐。他们的许多车都在大道之另一面,我前边只有一车,似为Y,我连呼“车子慢点走!”而车夫置之不理,颠簸弥甚,其时心中甚怒而又着急。仍相将行,经过一处,似有树林,黑沉沉的,有人突出,疑为路劫。定睛一看乃L姊。我们的车方才停下来,以后走着也就不甚快,大家随意在车上谈话。又有点模糊了,好像谈的还是今晚要看戏这回事。戏价很贵,来的是上海很时髦的“角儿”。
十二月十七日三时,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