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作者方面想,不这么办真不得了,这么一办真是过瘾,真是得意。他只为自己救烧眉之急,果然不为他人后人留余地,却也不是有意耍骨头,不为他们留余地。这一点上我们得原谅他的。我们得猛省,文学何为?诗又何为呢?把古今的诗付之一炬,把中西的诗人付之一坑,断绝了诗根,然而宇宙可还不是宇宙,人间可还不是人间。所以,做诗原不为什么,只是要做诗。要做就是做的理由,是充足的理由。这理由果然一点不能证明;但要做是不做的理由,我们或者更不能证明。况且,人世的事情有许多是“看竹何须问主人”的。最要紧的,吃饭困觉生小孩子,而吃饭等等至今又何曾有什么理由也哉!
又回到心理学上来了。一切被压迫的意欲,都在急忙忙寻出路、活路。朦胧和错认是受本人意识的监制,所以要跳过或混过这一关。间接则是本人的主谋,通过意识已无问题,而社会之网还裹着他,不得不在表现方面寻条曲径。故粗疏一看,其一是作者不自知,其二是作者不使人知,显然两橛,其实根柢固同,稍有内外之别耳。
越是藏藏躲躲,动得越利害,人之苦闷,正如志明和尚之羡慕猫儿,叫又不好,不叫又不好也。幸而诗坛是最宽容的,竟允许在人前作猫儿叫,只要叫得好耳,广大慈悲,吾无间然。何谓叫得好?叫得温和使人不忍呵斥,叫得典雅使人想不到呵斥,叫得弯弯曲曲,使人不辨其为猫儿叫,则又何从呵斥呢。要说就说,岂非过瘾;说之无伤,岂非得意乎。
进而考察技术之成功,巧妙邻于神秘矣。要晓得一个人关着门作猫儿叫,这是不够的。猫儿叫的理想境界是当着人叫,而人面前向不许叫,困难所以有趣。听是要使人听见的,本领只在于使他们不觉得,即使微微觉得亦不讨厌。譬如定制一种特异的符号,以述我的秘密,这最不难;但是在屋里叫。又如用了公共的符号,而其联合曲得使人不懂,这也不难;但也还是在屋里叫。这都是使人懂得你太少了。(懂得太多,自然也是不行的。)你不要使人懂得你太多,也不要使人懂得你太少,要让他懂的,他就准得懂,不让他懂的,准不懂;这方才好。古今来的名家,对于这种理想的神奇,尽有部分的成功,我们老在他的雾气里颠倒着,却永远抓不住一点实质,非一绝而何?
所谓被压迫的是些什么呢?大概不外两种,即《石头记》所谓“伤时淫秽”是,取流行语释之,一是反动势力,一是有关风化。在诗坛上,后者较前者略为自由,故隐曲之程度,以伤时为深;但后者又较前更为普遍,故隐曲之应用,以恋爱为广。
阮籍的人格与诗心两歧,而诗之表现又甚曲折,我常谓《咏怀诗》是错认与曲的混杂。也有人说,他托迹司马氏也只是一种曲,我却不敢赞同。姑置不论,且说《咏怀》。钟嵘曰:“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颜延年注解,怯言其志。”刘勰曰:“阮旨遥深。”李善曰:“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以下难以情测,故粗明大意略其幽旨也。”可见嗣宗究竟在说些什么,六朝唐人都说不上来了。后之说诗者反似亲见亲闻,何其勇哉。
阮籍虽然人格不和谐,却是个性情淳至的人(本传)。既熬不住要说,又不敢直说,《咏怀》就以应付此项需要而写出了。陈沆,猜谜的笨伯,有两句话却好(《诗比兴笺》)。他说:“在心之懑既抒,尚口之穷乃免。”庾可谓道尽曲之妙处了。自此以降,作者弥多,以陶公之坦率,而《述酒》一篇沉晦甚于《咏怀》,论者则曰:“乱以庚词,千载以下,读者不省其为何语。”(汤东涧《陶诗注》)近体诗中如义山之《锦瑟》、渔洋之《秋柳》殆皆此类,特所寄寓,或非政治而为恋爱故事耳。
这类作物中非无优劣,就上引诸篇,《咏怀》为上,《秋柳》上中,《锦瑟》中品,《述酒》则下矣。(《读山海经》亦有隐寓,特视此为善。)优劣的标准,只依作品的表面价值,作者使我们和他的诗接触的一部分。如陶公人格弥胜于嗣宗,但我们说《述酒》好于《咏怀》这总是违心之论。《锦瑟》、《秋柳》虽也不知所云,而词藻声音足以娱悦心目,囫囵吞枣地哼哼,也还有点味儿──神秘的味儿罢,一笑。《咏怀》则又不然,我们如果懂得它的音训章句事类,了解作者的生平,则遥探的神韵俨然可接,正不必强求其归趣。总之,诗中之曲,实已近乎谜语。猜诗谜的会家原可以赏鉴谜底与谜面的巧妙关合,什么“卷帘”“蜂腰”“徐妃”等等刁诡的“格”,像我这般的笨伯,对于谜之为物,不但猜不着,而且觉得根本上无从猜起,所以顶要紧的只是“谜面”。我们只有谜面哩。大凡谜面好的列为第一,以下类推,并谜面也看不出好处的,老实不客气要请它坐红椅子。如陶公《述酒》这个谜面,我就不懂,所以明知五柳先生是不大好惹的,惹他则徒形我之浅薄,也不好意思强作解人了。“一言不智,难辞厥咎。”钟嵘甫有昭雪之讯,我其为替死鬼乎,悲矣!
(三)
了解一首诗的或然性,不必说是很小的。返观咱们读者方面,即使作者正确明白地给了我们一种印象,而我们能否同样正确明白地去领受正是问题;换句话说,读者自身也是一种障碍,足以增加诗的神秘的。这也分两段说明:(一)从媒介物,作者读者的关系上所生的障碍;(二)从读者的性分,成见上所生的障碍。前者比方空气里的灰沙,房间里的帘幕,其最甚者如五里雾,翳蔽至轻则如秋烟;后者比方戴了有色的眼镜,黄的见黄,绿的见绿。
某一种艺术各有其特异之媒介;音乐以声音为媒介,造形美术以形态色泽为媒介,文字,韵律的文字,诗之媒介也。一切的表现,必寄托于媒介上毫无问题。若该媒介忽起故障以致完全失效,或部分失效,则原来的刺激即清晰正确至于极度,绝无引起隔阂的或然的,而感受方面却大打其折扣,七折八折以至于零,以至于负,都是难说的。
清楚之极的表示,如是外国文字,我们或者一点都不懂;如是本国的文字,可是古文,甲骨金文之流,我们也许不会比懂这不可懂的外国文,懂得再多;如是太炎先生式的楷篆,那我在查对《说文》以前决计认不周全;如是注音符号,则我或者不熟;如是拼音的国语呢,不论那一位老师的,我大概都还没有学。……总之,很对不起。就算满不是这些“刁诡”,地道的汉字(隶草还得除开),一笔一笔的“宋体字”,假如是海内孤本残缺可怜的,我嘴里只管“好呀好呀”的赞叹,也许终于不曾卒读哩。──自然,上述各件的原文,已再四申明,是极清楚的。
连字都不识原不必说,识了字不懂得讲解,也只算白认。讲解在那里呢?无非去请教师父,太师父,太师父的师父……(我小时候老是这么往上推,以为一个本事该比一个大,后来发见了“不然”,至今懊恼。)无福得聆“老师父”的謦咳,于是只得在书堆中找他的遗言去。这一去呵!所求者何!所得者何!浅的叫做音训,深的叫做微言。市面上的行市您如果还不清楚,您的老师也会慢慢地传给您的,我大可以省些笔墨了。
天下至难读的莫过于文字;至难缠的莫过于声音训诂;至难懂的莫过于大义微言;(音训微言纷繁之因,参看下文论主观的成见这一节。)而媒介之障碍固非此能尽,还得加上两句:天下至难定的莫过于名物典章;最难得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的莫过于与我们远隔的社会的氛围和在其间之反应。这已涉及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上面去了。
“三百篇”里鸟兽草木之名尽够麻烦了,无怪圣人要特别单提。姑以《二南》言之。不知雎鸠是什么,则《关雎》不明;不知芣莒是什么,则不知,《芣莒》说些什么;不知螽斯是什么,则不知何以会“宜子孙”;甚而至于有人不知桃花是什么,那么,“夭夭”“灼灼”“蓁蓁”一起落空,连”之子于归”都成为问题了。它未尝不明白是事实,咱们竟未尝明白也是事实。一切的名物典章都有这种重要的,不胜枚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