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萌16:“作家杯”第16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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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夹缝

王子璇

上海市五爱高级中学/高三

“——那是一个人类主宰的时代,万物为其所用,地球欣欣向荣。”

这是我的母亲给幼时的我念过的故事。这样的只言片语使我不自觉地猜想,是否确实有这样的一个时代。

是,我所生活的这个“现在”,并非人类君临天下。

时光孕育了我日渐膨胀的求知欲,也带走了柔着声音给我讲故事的老母亲。于是我所有的猜想都无法求证了,仅剩不多的留存在记忆里的片段,是母亲讲完故事后一声长长长长的叹息,和一如那叹息一般飘渺的低语:

“这是一个不知来自过去,还是来自未来的故事。”

生活在名为“现在”的,过去和未来之间的夹缝中的我,一无所知。

/一

多年来唯一没有变化的,是我所居住的笼子。

啊,也许你还不理解我在说什么,那么为了不知生活在哪个时代的你,让我来解说一下吧。

这个时代的主人和我们人类的外表类似,只是比我们高出许多,有十多米的样子。他们的头非常大,里面所装载的智慧也与他们的体积成正比。他们所生活的世界似乎是非常发达的,充满着奇奇怪怪我喊不出名字的器械,他们的智慧把科技运用到极致。被囚禁在这里的我,并不能清楚地形容世界具体是何种样子的发达,但是我猜,约莫就是母亲口中那个欣欣向荣的样子吧。

而世界上数目最多的动物便是我们人类,比我们的主人们——虽然我并不想这样称呼他们,可没办法——的数目高出许多。而我们聪明的主人们懂得物尽其用,发挥我们低廉的价值。比如我,由于能够听懂和模仿一部分他们的语言,被装在笼子里供以赏玩。虽然不像鸡禽、猫狗那些珍惜动物拥有一片自然保护区,可我至少不必像我一些没有特长的同类们一样,每天被用以科学实验,然后尸体和其他人的一起被卡车倾倒进垃圾处理厂,因此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是挺幸运的。

母亲走了以后,笼子空荡许多。我记得她的身体被扔进巨大的袋子里,和当天的剩饭剩菜一起,被带到我永远不会知道的地方去了。这些实际上倒也并没有让我产生多大的触目惊心。我,以及成千上万我的同类,应该早就已经认识清楚自己卑微的命运,于是一切残暴的对待都变得理所应当,早晨醒来还能晒到阳光,便觉得甜美无比。

从我的笼子往住宅内部望进去,视野范围并不很广,他们的住宅非常宽阔,不如说,庞大。而那些卧室的门里、浴室的门里、很多我不知作何用处的房间的门里所发生的故事,我无法一一窥见。但据我所能观察到的他们的生活,虽说发达,但也是匮乏的。就和我的一样,所以我并不很羡慕他们。

啊,我的主人似乎起床了。他从卧室走出来,走进客厅里。他从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柜子里翻找出食物来,然后一边往嘴里塞着,一边向我走过来——这是他每天早上的习惯。

他的面部离我很近,实际上我有些害怕他张张合合的嘴巴,我不太敢试想要是我一个不稳栽了进去该有多么可怕,但事实上笼子的栅栏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好啦,我现在可没有闲工夫胡思乱想和自言自语了。我站起来,清清嗓子,对着那张黑洞洞的一张一合的嘴巴,唱起歌来。

/二

我常常与自己辩驳和谈判,关于这世界对待我们是否胸怀善意。可还在我尚未得出结论的空隙里,有人总是孜孜不倦地试图催眠我。

“他们多好呀。”他说,“那可是给了我们温饱和居所的恩人哪,他们是善良的。”和我住在同一所屋子里的另一个人类这样说。

那个人是个金发碧眼的混血男孩儿,年轻而英挺的相貌使这一类人成为主人们的家宠,他便是这户人家的。方便起见,我同主人一样喊他阿金。阿金对他的主人忠心耿耿,特别是与这家的孩子关系甚好。他的生活质量比我好上许多,虽然带着项圈,但却被允许在屋里随意闲逛,偶尔主人的孩子在项圈上拴根绳子,还会带他出去遛圈。如果逗得主人心情好了,有时候还会得到食物的犒赏,奇形怪状的蔬菜,颜色各异的流质,有时,同类的肉。

主人一家都出门,百无聊赖的时候,阿金会走到笼子下面抬头看着我,和我搭话,但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并不能使我提起兴趣,我看不起他。

“他们是仁慈的生物。”他说,“他们对我们如此怜惜!如此呵护!”

我不置可否。半晌,看他又想开口说些什么,我便抢过话头。

“你觉得为什么我们只能为主人而活?”

阿金似乎没能理解我说的话,刚才我说过了,他头脑简单,事实上有时候趋向愚蠢。于是他含糊其辞地回答我:“有什么为什么。”

“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们要听从他们的指示?为什么我们不能自由地旅行、觅食、交朋友?”

阿金的表情有种难以形容的扭曲,像是在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阿金——”远处传来大门开关的声音,接着主人的孩子就一路小跑地奔进来,脚步声震得我的笼子有些摇晃,我扶住栅栏。

阿金一下子有了精神一般,也向外迎出去。我看见主人的孩子把他抱起来,揉着他的头发。阿金非常配合地用脑袋蹭着他的手掌,一脸温顺。那孩子咯咯地笑了,嚷嚷着:“阿金真乖,最喜欢阿金啦!”

他们笑闹了一阵后,主人的孩子放下阿金,向卧室走去。阿金在他身后跟着,亦步亦趋。

走出不远他转身回头看我,脸上的得意昭然若揭。

“看,我就说吧。”他漂亮的五官这样对我说。

/三

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我坐在笼子里往外看,玻璃窗上沾着的雨水,看上去好像融化的白银。

母亲以前常常念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句子,吟咏雨天。她说那是古早以前我们人类流传下来的文化,是万分珍贵的。可是她又说,还有个伟人说过,人要先顾忌了安暖,才能追求其他境界高远些的东西,于是她说依我们现在的处境,那些古文不学也罢。

我吸了口气,一边回忆着母亲口中呢哝过的韵律,想要学着念出几句,可是想了很久,记忆却是一片空白,我张着的嘴一时看起来有些滑稽,于是我缓慢地把这口气一点一点吐出来。

主人的妻子回来了,抱怨着这恼人的鬼天气,蹬掉鞋子往屋里走。她提着一个透明的大袋子,里面装着两个已经宰杀完毕清洗干净的人类。他们非常胖,从出生起,他们的生活便只有吃和睡,直到被卖掉给主人们果腹。因此他们的体型比我们臃肿许多,臃肿得有些可怖。远远望过去看不清晰,只能看到他们肚子上层层叠叠的肥肉,和瞪得浑圆来不及闭上的双眼。

我的女主人穿过客厅走进厨房,之后是一阵叮叮哐哐,搅得我无法静下心来继续听窗外的雨声。

不久就有香味传出来了,那父子二人从房间里出来围坐在桌子边上。孩子打开了一台我不知道名字的机器,马上就有立体影像投射在一旁的空地上,播报着今天的新闻。某研究所开发出了某种治疗传染病的新药,今天空气不算特别浑浊,如果出去散步不会落一身沙子,哦,当然也有不太好的消息,马戏团里有两个被训练跳火圈的人类逃了出来,正在全力搜捕。林林总总地,总还算是和平的一天。

雨停了之后,又是连续近半个月的阴郁的日子。主人们的心情似乎也因为这个而有些烦躁,这多少影响了我的伙食质量,让我也有些忧郁。

在这样的阴郁的日子里,阿金病了。

不知是生了什么病,病情又恶化得很快,刚开始是喘不过气来,后来渐渐没有了食欲,迅速消瘦下去。主人请来宠物医生看他,医生在他身上一阵按压之后不耐烦地说没救了。阿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是主人的孩子扑抱住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这使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表情忧伤下去。

之后的一切都发生得很快。阿金病入膏肓,常常连站立都做不到。他的头发和面颊失去了光泽,仿若垂垂老矣。有时喉咙里会漏出一丝哽咽,我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所幸主人的孩子每天都会留出固定的时间与他待在一起,说一些没营养的话鼓励他,好像他真的还有好转的可能似的。不过阿金对这似乎很受用,常常地,他窝在主人孩子的膝盖上,能够抛开病痛,安稳睡去。

偶尔他意识清醒的时候,会沙哑着锈迹斑斑的嗓子对我说:“你看,他们多么仁慈!”

我觉得我应该回应他,可是我没有。

在阴郁过去,迎来光明前的最后一天,阿金走了。主人的孩子抱着他号啕痛哭,在后院给他做了小小的坟。

/四

这回再没有人阻碍我的思考了。

可我并没有再尝试和这世界交谈。“我们那么那么小。”我一个人坐在笼子里,坐在我的“谈判桌”前,面对着似乎怅然若失的我自己,突然这样想。

小得像污染了的广大夜空里快要看不见的月亮,小得像飘忽的雨点在泥泞的地上打出涟漪的声响,小得像折下的雏菊花里奄奄一息的花蕊。

我们长大得不知不觉,揣度着世界的立场,老去得不知不觉。

我们做了尘,做了鸿毛,做了时光忠诚的沃土。

我们那么那么小。

/五

阿金走了以后,屋子一时清净很多。直到莉莉住了进来。

莉莉是个黑色头发的女孩儿,和阿金一样有着天赐的美貌。比起阿金她安静许多,虽然作为宠物而言,她也是讨人喜欢的。我们在同一屋檐下相安无事了挺久,最后竟然是我向她搭的话。

“你觉得为什么我们只能为主人而活?”

莉莉异样地瞥了我一眼,好像未曾想过我会和她交谈。她明显和阿金不同,听完了问题她注视了我片刻,露出讽刺而不耐的表情,却给出了相同的回答:“有什么为什么。”

“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们要听从他们的指示?为什么我们不能自由地旅行、觅食、交朋友?”

莉莉又抬起头看着我,她从刚才起就一直在修剪她的指甲。

她的表情变成冷漠的样子了。

“因为说着这些话的你,也只不过是想想而已。你要是有那闲心,试着把你面前的金属折断比较实际。”

“莉莉——”远处传来大门开关的声音,接着主人的孩子就一路小跑地奔进来,脚步声震得我的笼子有些摇晃,我扶住栅栏。

莉莉掸去了脸上的冰霜,也向外迎出去。我看见主人的孩子把她抱起来,揉着她的头发。莉莉非常配合地用脑袋蹭着他的手掌,一脸温顺。那孩子咯咯地笑了,嚷嚷着:“莉莉真乖,最喜欢莉莉啦!”

他们笑闹了一阵后,主人的孩子放下莉莉,向卧室走去。莉莉在他身后跟着,亦步亦趋。

走出不远,她转身回头看我,脸上的嘲弄昭然若揭。

她漂亮的五官空白着,什么都没有说。

阿金坟上的雏菊花已经烂了很多天了。

这时候女主人向我走过来,手上拿着一块昨天的剩肉。我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便凑了过去。

女主人不紧不慢,并没有把肉丢给我。她拿起笼子边上的一根木棍,从栅栏的空隙里伸进来逗弄我。于是我很配合地上蹿下跳,发出刻意惊慌的叫喊。

女主人笑了起来,她有一张和她的丈夫一样黑洞洞的嘴巴。笑完之后她把那块剩肉掰碎,从栅栏里塞了进来。

我伏下来把那些肉捡起来的时候,突然很想阿金。其实我没有资格看不起他,从来没有。

/六

日子每天折叠又折叠,只留下全等的形状。我晒着有些毒辣的阳光,任由它晃着我的眼,缩在笼子里不想动。

最近我很清闲,也不用每天唱歌,因为主人们并没有那个心思。

这样的情况实际上早就露了苗头,主人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女主人摔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孩子对此漠不关心,他除了和莉莉玩儿,其他的时间都在房间里不知捣鼓什么,我也没有兴趣知道。

这样的冲突越演越烈,终于在今天的晚饭时候爆发。

女主人尖利的声音使我不得不捂住耳朵,而主人似乎也忍无可忍,对着她吼了回去。两个人开始争执,之后厮打。动静非常之大,我的笼子不住摇晃。莉莉转移阵地,窝进孩子的卧室继续她的睡眠。

争吵的内容从家庭琐事到各种猜忌怀疑,愤慨苛责。言语变成恶毒的獠牙,互相撕咬。女主人的头发散乱了,开始哭,手上的巴掌却丝毫没有懈怠。不小心一个失手,打翻了桌上盛肉的盆子。

“哎呀!”那个孩子也凄厉地喊叫起来。他从刚才起一直都在专心进食,并没有插嘴多事,即便如此还被殃及,他十分不满。

所以我早就说过,我并不很羡慕他们。一点儿也不羡慕他们。

最后是剧烈的撞击结束了我高高在上的悲天悯人。女主人想要用来敲击她丈夫的拖鞋脱了手,朝着我的笼子的方向飞掷而来。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了。

/终章

我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我的妹妹在摇晃我,睁眼便看见她幸灾乐祸的表情。门外我的母亲大声催促着我赶紧下楼吃早饭,说是做了我喜欢的菜色。

我还在迷糊着,打发了妹妹,侧身下床。金毛犬从我没有合上的卧室门外窜了进来,蹭我的脚踝。

我走上阳台,推开窗户。窗外是一个阴郁而光明的日子。更远的地方,是一派欣欣向荣。

阳台上挂着的鸟笼里,鹦鹉扯着喉咙对我嚷着早安。我走过去,拿起一旁的竹签逗弄它。

“我做了一个梦。”我说。

“一个不知来自过去,还是来自未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