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萌16:“作家杯”第16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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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旧家(2)

电视旁边的组合书橱上摆着一只黑色的木盒子,盒子不大,上面还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梵文,底下压着一段白布,盒子擦得锃亮,几乎能照见人影。薛晨伸手刚想摸摸这个看似庄重的盒子,阮凤兰立刻一把抓进怀里,戒备地望着他。

薛晨尴尬地笑了笑:“阮姨,我先走了,以后要是贵重物品的话别放在客厅里,我明天带拆迁的协议给您看看,过几天再带您去看看那边为棚户区居民新建的小高层,您放心,”他一只手比划了个拳头,另一只手把写了他电话号码的纸塞进她的口袋里,“我一定,一定会为您争取到最大利益的,有事给我打电话就行。”

阮凤兰只穿着那双灰蓝色的袜子踩在地上,脸上褶皱松弛的皮肤使她看起来连笑都力不从心,看到她露出歪歪扭扭的牙齿才知道这一刻她在笑,说出几个不连贯的词:“新房子,儿子开心,回来。”

雨停了,天还黑着,没有月亮星光,那风似乎是从树梢上摘下来的,恋恋不舍地缠绕着枝叶轻声呢喃,而后钻进领子口,顺着脊背滑下去,在腰间的骨头缝里挣扎,于是整个人都觉得清冷起来。

薛晨一出门就给镇长打了电话:“镇长,那个钉子户的事我办妥了,嗯,对,哪能啊,没按您说的一千五一平给,那得多花多少钱,还不如您留着买两条烟抽呢,就按照一般的价一千一平,反正她也同意了,到时候给她一个九十平的小产权房就行,孤老太太自己还住多大房啊,镇长您看,我那转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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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被推倒了。

阮凤兰是在电视上看到这个消息的。拆迁补偿了她一套九十平米的新房子,镇政府还给她买了一个42寸的液晶电视挂在墙上。“大电视就是清楚啊。”阮凤兰在心里感慨着,又想如果儿子能够看见换了电视就好了。

晚间新闻对拆迁只是闪了一下镜头,不过几秒而已,阮凤兰却仍旧清清楚楚地听见铲车轰隆作响,那些染着斑驳旧漆的墙砖瓦片被铲车一把拍倒,庇护她一家三口二十多年的房子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英雄,眨眼间就成为只能留在心里的传说。

阮凤兰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最近她已经哭了太多,眼睛像蒙了一层雾,越来越看不清楚。她把那个黑木盒子抱在怀里,用手绢一遍一遍地擦拭,盒子边角的黑漆都已经些微脱落。

“儿子要回来了,儿子要回来了。”她说。

薛晨接到医院的电话是在周一中午,他从实习的司机被调到民政部门做副主任,这是刚刚上任的第一天,他卯足了劲想好好表现,于是中午就留在办公室里做报表,护士的声音冰冷又不耐烦:“是阮凤兰的家属吗?这里是第一人民医院,病人在楼道里心脏病发作被邻居送来抢救了,她兜里装着你的电话号码,你先过来缴个费。”

医院里永远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偶尔还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生死别离在这里都近乎麻木了,无论是医生病患还是家属,脸上都是无动于衷的表情。薛晨找到阮凤兰的病房,她还带着氧气罩,两颊消瘦地凹下去,蜡黄的皮肤紧紧攀在骨头上,没有一点血色。

“阮姨,你好些了吗?”没有任何回应。薛晨把长长的缴费单塞进口袋里,又调了调点滴的速度。他想起刚才医生说的话:“不只是心脏,病人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已经出现衰竭,我们现在只能保守治疗,怕是熬不了多久,病人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就尽量让她开心吧。”

你看,明明是快要死了,绝望的话却总是不说出口,它被温柔地粉饰起来,用一些婉转的话加以暗示,刀已经磨利了也不会一刀毙命,而是从每根筋脉里小心翼翼地探进去,血色蔓延出来。

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就尽量让她开心吧。

可是薛晨知道,她不会开心,因为儿子还没有回来。

“阿姨您好,听说您和阮凤兰是十几年的老邻居了,想找您打听一件事。”薛晨找到拆迁之前住在阮凤兰西户的老邻居宋传芳,宋传芳客气地把他让进来。新房子是120平的面积,装修得很是细致,一个看起来三四岁大的小男孩在沙发上蹦来蹦去,宋传芳高声训斥他:“牛牛,别淘了,去里屋叫你爸起床。”然后又不好意思地对薛晨说:“小孩儿就是淘气,这是我孙子。”

薛晨看着对他做鬼脸的小男孩,一张小脸白嫩嫩胖嘟嘟的,像刚剥了壳的鸡蛋。

“阿姨,我想问问您知不知道阮凤兰儿子的电话,阮姨她生病了,很严重,您也知道她就这一个孩子,想见儿子,我想跟他说一声。”薛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总觉得自己亏欠了阮凤兰,想让她完成最大的心愿。

“凤兰的儿子?”宋传芳惊讶的声调都拔高了几分,“凤兰的儿子都已经死了三年了!”

太阳从云层里洒下细碎的光亮,有的沾在树干上,有的从路沿石上骨碌碌地滚进草丛里,楼间距或许有些窄,两楼之间的地方多是阴影,寒气逼人。薛晨步行走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坐在路边哭了起来。

阮凤兰的儿子三年前学期结束后准备回国,在去给母亲买礼物的路上遇到了枪击案,一共死了四个人,他就是其中一个。就在前一天他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还跟阮凤兰说:“妈,你别那么辛苦了,以后家里有儿子撑着呢。”阮凤兰的丈夫是个工人,在儿子小时候因为矿井坍塌的事故死了,儿子从小就懂事聪明。

“你他妈还是人吗。”薛晨狠狠甩了自己一个巴掌,手机嗡嗡地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接通了才知道是医院的电话:“病人不行了,家属赶紧过来。”

等薛晨赶到的时候阮凤兰已经意识模糊,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也不认得人,她嘴唇微动,要把耳朵贴过去才能听见她在说:“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薛晨重重地跪下,把阮凤兰枯瘦的右手覆在自己脸上,声音抖成一团,带着显而易见的哭腔叫了一声:“妈!”

阮凤兰一直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原本浑浊的眼睛也迸发出光亮,她竭尽全力地动了动右手,围在身边的人都能听见她微弱又兴奋的语气:“儿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儿子,你带妈妈回家吧。”

这一句话之后阮凤兰的眼神又慢慢黯淡下来,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或许已经没有了眼泪,那样的沉默比歇斯底里的哭泣更让人觉得绝望,她叹了口气,说了这一生最后一句话:“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仪器发出“嘀——”的长鸣,几个医生围上去翻了翻阮凤兰的眼皮,摘下口罩说了句“节哀顺变”。

阮凤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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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凤兰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久,留下了一份详尽的遗嘱,那个九十平的房子卖得的钱留三万给薛晨,剩下的全部捐给失独者养老院,另外请求薛晨把她放在客厅里装着儿子骨灰的黑木盒子和她埋在一起,她太想儿子了,一直舍不得把他孤独地留在墓穴里,现在终于能陪着他了。

薛晨一分钱没留,把所有的钱都捐给了失独者养老院,他想起那天在老房子里看的关于失独者的新闻。

我们这些年,就像在大雨里,车不停,雨不停,没太阳,裸露又无助。

他想,阮凤兰临终前要回的家,不是要回到某一个地方。

对她来说,无论已经拆迁的那个老房子还是现在住的这个九十平米的地方,都不是家。她心中的家不是那个任何快递都能辗转找到的地址,不是信封上简单的邮政编码,也不是收发室外小黑板上写的该交水电费的几零几。

她心中的家是早就在岁月里变成一抔细土的旧时光,儿子系着端正的红领巾坐在饭桌旁写作业,手里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苹果奶声奶气地让她咬第一口,炉子上咕嘟咕嘟地炖着一锅喷香的小米粥,浓稠厚重的汤皮子溢出来一点挂在锅把上。丈夫回家买来新剁下的排骨和脆生生的油菜。

丈夫走了,儿子也走了,她踩着时光十几年的尘埃来到如今孤独地活着,绝望地活着,永远永远,再也回不到那个旧家。

而现在,她也走了。

点评

在新概念作文大赛的来稿中,《旧家》是难得的既接地气,又有生活观照,读来还能令人感慨系之的好作品。拆迁有多少人写过,生离死别也有多少人写过,动迁对象和上门主动去动迁的人,都在故事的层层推进中给我们以欣喜之感。

是一篇优秀之作。

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叶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