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睿茜
安徽师大附属中学/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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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霜降还有九天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空气里埋了深沉的寒气,顺着衣服纤维的缝隙里钻进毛孔,暮色一圈圈在手腕的表盘上转动,在时针指向7的位置处黑暗如同涌动的潮水把一方狭窄的城市全部淹没。
这一带多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自己建造的楼上楼下两层房,零零落落的两三家连在一起,朝向空旷的那一面墙被刷上土黄的颜色,太阳能或者摩托车的广告叠盖着涂了一层又一层,旧漆斑驳,墙面轻轻鼓起带着竖条纹的包,“啪嗒”一下迎着风掉落在墙脚。墙只是用水泥混上沙子草草地涂抹了一遍,顺手摸上去沙子粗糙的质感在指头上凹凸地硌过去,那些凸出来的沙砾舔着亮色的油漆一直延伸到屋顶,像一条星星点点的河流。
“还给我房子!你们还给我房子!”阮凤兰坐在一棵被拦腰砍断的树前蹬着腿哭闹,黑色的缎面布鞋被蹬掉了一只,露出灰蓝色的男式袜子,大拇趾的脚趾甲呈暗黄色,坚硬的凸起来厚厚一层,顽强地从破洞里探出头。
树墩子的中心还泛着青绿的颜色,应该是最后一段叫嚣着要活下去的生命力,浅淡的植物味道揉碎在“沙沙”的声音里。路灯“啪啪啪”由远及近一盏盏亮起来,灯光朦朦胧胧的不甚明亮,在下得缠绵的雨里像是微弱燃烧的烛火,越来越暗,被凄厉的哭喊声划得摇摇晃晃,似乎那光在下一秒就会掉到路边的草丛里摔个粉碎。
“王八蛋,你们不能强拆我的房子!那是我儿子的房子!”
薛晨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蹲在阮凤兰身边,他只不过是一个给镇长开车的小司机,这个不肯拆迁的钉子户让拆迁办伤透了脑筋,眼看动工的日子在即,镇长亲自带着米油粮食上门劝说,连市里最大的媒体都作了专题跟进采访,阮凤兰就是不肯松口,拎着米油粮食一把甩在了门外,还抓破了镇长的脸。
镇长恼火地吩咐薛晨好好做通阮凤兰的思想工作,还暗示今年镇政府会有一个转正的名额,要他好好表现。
阮凤兰是一个干瘦的独居老人,说是老人也不甚恰当,登记的资料上不过是个四十八九岁的中年妇人,旁边贴着的一寸照片是她三四年之前的样子,染成棕黄色的头发妥帖地扎成一个低矮短小的马尾,她腼腆地笑着,温柔填满在笑起来的酒窝里,眼角处虽然有几道明显的皱纹,但仍旧显得年轻风发。听说这是她儿子去美国念博士之前镇里发了一笔奖金,她去办手续领奖金时照的。
阮凤兰的儿子是全镇唯一一个出国读博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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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姨,咱先回屋里说行吗?这么冷的天别冻坏了你。”薛晨向上抬了抬伞,雨水顺着伞顶滑过每一个面和角嗒嗒地混进地上的泥土里,阮凤兰还坐在地上哭嚎着,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儿子的房子,他要是回来找不到家怎么办……”
围观的众人散落在周围,不远处杂货店的老板娘也从二楼的窗户踮着脚向这边看热闹,每个人都撑着一把伞,低压压地遮住了阮凤兰的半片天空,她抬头看看,天是灰暗的,伞是灰暗的,人也是灰暗的。
“还盼着她儿子呢,三年了连个影儿都没见过,早留在美国享清福了,哪还想管这个小镇子里的老娘。”
“说不定人家在外国娶了个洋妞,害怕这个土婆婆在媳妇面前丢丑。”
“嫌她穷,换不起大房子,干脆就不回这个破窝窝了。”
“现在拆迁给一千一平呢,拆了这个旧家还按低价房给补个新家,多划算,怎么这么死脑筋。”
原来的老邻居早就搬了新家,围观的那些人多是在周围打工的妇女,就算天黑下雨,揪着衣服的领子冻得瑟瑟发抖,也还是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看着阮凤兰的这出闹剧,指指点点说出的话像是细长结实的钢丝,一股一股绑在一起渐渐成了一个铁门,阮凤兰在门内,看笑话的她们在门外,她们都被时光的大雨困住了。
房子是老房子,薛晨推开阮凤兰家的门,细小的尘埃从门框上面哗哗地升腾而起,连着地上的尘粒在半空中凝成了一张网,兜头连他网住。阮凤兰佝偻着腰从老式的上下两层的菜橱子里拿出一只豁了几个口的碗,菜橱子的两扇橱门已经老化得合不紧,被一根长铁丝拧在一起。
“阮姨,您别忙了,我送您回来就是想跟您商量件事。”薛晨搓了搓手,随便在屋里拉了个板凳坐下,阮凤兰忙忙碌碌地用液化气煮沸了一壶水,小心翼翼地倒在碗里,端到他旁边,最后想了想从橱子里拿出一包豆奶粉倒在碗里拿着筷子搅拌。
“喝吧。”阮凤兰把热气腾腾的豆奶端给他,碗里泛着浅黄色的奶泡,薛晨连连摆手拒绝,刚才他看得分明,豆奶粉已经凝成了一小团一小团的颗粒状,或许已经过期很久了。
“喝吧,”阮凤兰把豆奶放在他面前几乎是恳求地看着他,身体稍微前倾,两只手抓着衣角,背略略地弯曲,带着卑怯也带着讨好,她声音有着哭腔,好像那些颤巍巍的语调悬在一根线上晃晃悠悠从她的嘴里滑向空气中,“我儿子最喜欢喝这个了。”
薛晨端过来喝了一口,甜得发腻的半稠液体在他舌头上打了个滚儿艰难地翻进嗓子眼里,他心里却觉得发苦,苦得他都要落泪了,看着墙上挂着的穿着学士服笑容灿烂的青年的照片,被带着棕色花纹的粗边相框裱起来,擦得一尘不染。那应该就是她儿子吧,在美国读书的儿子,他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暗暗埋怨道,不孝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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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姨,我主要是想来跟您谈谈拆迁的事儿,您看这房子也旧成了这样,就算您扛着不拆,以后也会像今天这样试图强拆的,您能闹上几回啊?一千一平在咱们这儿绝对是高价了,多少人伸着脖子巴巴地盼着呢,您这是有福气,公路改道刚好经过这儿。”
电视开着,早几年安装的室外天线早就因为风吹雨打锈得不成样子,电视里雪花跳跃,连人都影影绰绰看得模糊,声音也是忽大忽小,也不知道是哪个台正在播新闻,阮凤兰看得聚精会神,丝毫没有听见薛晨在说什么。
新闻里正在报道近几年越来越值得关注的一个群体:失独者。失独者,一般是指失去独生子女的中老年父母。他们的年龄大多为50岁以上,几乎失去生育能力。数以百计的失独者被长镜头拽出一个模糊而孤独的背影,记者采访了其中一位母亲,她头发已经花白,形容憔悴,说话时嗓子像是呛了烟,嘶哑而哽咽,说出的那些话也就格外刻骨和伤感:“全国的独生子女家庭都在走钢丝,就看谁掉下来,我们就是从钢丝上掉下来的人,我们这些年,就像在大雨里,车不停,雨不停,没太阳,裸露又无助。”
阮凤兰突然哭起来,她不是刚才在外面的那种嚎啕大哭,甚至没有什么声音,她只是张大了嘴像一只缺氧的鱼,干扁的嘴唇有明显的撕裂,血丝从小伤口里溢出来一点。长长的停顿后才有一声重重的哽咽,那声哽咽仿佛是扩散的涟漪,一圈一圈兜兜转转的伤心。
薛晨知道她这是真伤心,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伤心反而不是嚎啕大哭,能嚎啕大哭出来的伤痛,终有一天能够痊愈,而最痛的,往往要隐忍,咬紧牙关的忍。走得近了,才听见她不停念叨着:“我有儿子,我有儿子……”
世界上不幸的人比比皆是,有不幸,还会有更不幸,这是生活的常态。
薛晨蹲下来握住阮凤兰的手,紧紧地握住,安慰她说:“阮姨,儿子这几年虽然没有回过家,可是你毕竟还有儿子啊,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虚荣了些,我前阵子还跟我妈吵着想换套大房子呢,说不定换了套新房子儿子就愿意常回家来住住了,毕竟外国还是比不了咱自己家里贴心暖和啊。”
阮凤兰抬起浑浊的眼睛近乎虔诚地看着薛晨,一遍又一遍地问他:“真的吗?这样儿子就会回家吗?”薛晨点点头,温声道:“阮姨,别守在这儿了,换个新家吧,儿子一定会回来的。”
阮凤兰呆呆地坐了很久,最后轻轻地,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