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骆见我笑他,就没有往下说。表情变得有些失落,好像无比坚信的东西被人质疑后,自己的心也开始动摇。但他很快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坚定地看着我,说:“火车会飞的!”
我很少见到这样的陈家骆,跟平常的他那么不一样。
为了证明火车到了山洞是如何消失的,到底有没有长上翅膀飞走了,也为了能够坐一回火车把自己放逐到胜利中学之外的世界,一有时间我就跟陈家骆趴在天台上观察情况,看看有没有中途停下的火车。如果有,我们就要爬上去。
因为学校就在小站旁,所以从宿舍出来,溜出后门,钻过栅栏,来到铁轨边,时间加起来不超过8分钟,当然这是针对我来说的。如果带上腿粗得就跟柱子似的陈家骆的话,那时间就得在13分钟以上。所以往往当我们到达时,火车就撅着屁股开走了。但无论如何,陈家骆都是我兄弟,所以即使他胖得跑不动了,我也要把他背过来一起上火车,让他看看到了山洞后火车是怎样飞起来的。
这次挺走运的,火车没跑。可能是天气、路况等原因使得火车在路上耽搁久了,等它开到这里时已经没有充足的水源和食物。我们躲在草丛里看见工作人员正在搬运方便面、饮用水,有几节车厢的车门正好开着。之前我跟陈家骆说,如果车门没开的话,我们就爬车顶,但现在显然不用那样冒险了。待工作人员转身又向小站走去的时候,我就和陈家骆找了最近的车门,钻了进去。太幸运了,竟然真没人检票,只有一些小青年和中年男人在吸烟。过了几秒,工作人员搬着一箱一箱的食品上来,“咣当”一下关了车门,火车跑起来了。
我们第一次坐上火车,兴奋极了,在车上又蹦又跳,广播里放着信乐团的《海阔天空》,我们也跟着大声唱起来。车上有打牌的农民工,有抱小孩的妇女,有一直趴着睡的年轻人,还有来回推着食品的服务员。喧嚣中,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是中途偷偷爬上车的。但通向山洞的轨道远比我们在天台上看到的长,过了七八分钟还没到。我们又紧张又激动地等待着。
“到了山洞后,是不是真的会飞起来?洞里究竟是什么样的,连接着天空、宇宙吗?”我竟然也如此天真地问起陈家骆。
他透过车窗望着外面的世界,点了点头:“我看见过的。”
火车呼啦呼啦疾驰着,两边的风景长腿似的往后跑着,铁路沿线长满青翠繁茂的草木,有些枝桠上还开着黄色、红色的小花。一些云雾环绕着远处的高山,像很轻很薄的围巾。依稀也能见到低处的一些村落,破旧积木似的搭在河谷里。因为困在胜利中学太久了,我们差点都忘了除学校以外的其他地方。耳边回荡着火车与铁轨摩擦的声音,一切都是新奇的,我和陈家骆继续蹦跳着,唱歌。世界美如斯。
或许是我们太过高兴,悲伤就找上门了。很快有很称职的工作人员过来查票了。我们试图躲进厕所里,但厕所里已经有人在蹲位。我们又试图向前面的车厢跑去,但那边也来了一队查票的。我和陈家骆别无选择只好待在原地。
“票、身份证都拿出来!”一个留着铁青腮帮的大叔嚷嚷着。
我和陈家骆摇摇头,没做声。
“好啊,竟敢逃票!年纪轻轻的不学好!”大叔音量调到最大,似乎想让全车厢的人都听到。随即一队人都围过来。“从哪上来的?”另一个人问道,并拿出补票的机子看着我们。
“新桥镇,但我们……没有钱。”我小声地回答。陈家骆则躲在我后面,头埋得很低。
随后,火车终于进山洞了,我们却被关进一个很小的办公室。我们像电视上那些被关入牢房的囚犯一样使劲拍打着车门,但没有一个人理我们。最后我们绝望了,脸贴着墙壁,车厢剧烈震动着,耳朵这时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出不来气。
“一定是到洞里了,所以火车飞起来了!”陈家骆激动地叫道。
我却沮丧地说:“现在什么都看不到,飞起来有屁用!火车究竟要带我们去哪?”
陈家骆一点都不悲伤,笑着对我说:“只要不回去,去哪都可以。”
我沉默了,像个永远不知道明天自己会在哪的乞丐。
其实我和陈家骆都不必为这个问题焦虑,因为火车上的工作人员不会让我们搭霸王车。到了下一站,他们就把我们赶下了火车。
我们开始沿着铁轨走回去。但陈家骆好像有点不情愿,一路上都走得好慢。归途变得好长好长。没有人知道此刻的我们正像两个流浪的孤儿走在时间的钟面上,不断跟随着时针、分针、秒针旋转,像傻子一样。学校领导不知道,虾油齐不知道,班上同学不知道,远在小山村的父母不知道,好像没人会想起我们。
过了两个小时,我们走到洞口,陈家骆突然停下脚步。我推了推他,然后进去了。
白天一下子被关上,瞳孔里都是黑暗。我们似乎走进了一个通往夜空和宇宙的隧道。但是星辰在哪里?月球在哪里?我们没有飘浮起来,肉身还是那么重,路途越来越漫长,时间开始用光年计算。
“陈家骆你骗人,什么能飞起来都是假话,这就一个山洞,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我在铁轨上跳了几下,朝着陈家骆生气地说道。
他好像也被自己骗到一样,低着头走路,然后感觉视野里有个光点越来越大,一阵剧烈的声响击打耳鼓。他对我喊:“快从铁轨上下来,后面有……有火车!”
“哎哟!”突然我被什么给绊住了,倒在铁轨上,疼得直叫,起不来了。
“笨蛋!”陈家骆跑过来将我抓起,一起滚到铁轨外。
火车奔过来,炽热的亮光蜇伤洞中的黑暗,我们分秒不差躲过了迎面而来的死神。
“混蛋,混蛋!”我对着疾驰而去的火车吼道。然后又朝着陈家骆喊道:“都是你要看什么火车飞起来,白痴才相信你的话,陈胖子你是个骗子!”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不但没感谢陈家骆难得勇敢一回救了自己,反而责怪起他,继而一个人向前方跑去,不理他。
陈家骆失落地走在后头。感觉天变冷了,出了洞口,阴翳的天空似乎要下雨了。
好像走了半辈子路,我们才回到出发的地方。我钻出栅栏,看见陈家骆没跟出来,他停在栅栏的另一边,默默看着我,眼睛红了,却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他说:“是,我骗了你,我其实就是想离开学校到山洞那边的世界去。这里只是属于你们这样成绩好的学生,而我……永远只会被人看不起。火车根本飞不起来,因为它像我一样沉重笨拙。我和你,是不同世界的人!”陈家骆在最后一句上用了很大力气,似乎是用身体吼出来的。
从此我和陈家骆的中间永远隔着一个栅栏,谁也没有翻过。
沉闷时,我开始独自站在宿舍天台上看着远方,那里究竟属于谁。身边不再有人和我说话。我俯瞰着没有火车途经时的铁轨,它像极了一条死去的河流,静止在时间之上,冷漠又冰冷。那个破旧的栅栏,永远像一些人身上的疮口。
高三那年,学校根据学生成绩重新分班,我不再和陈家骆坐在一起。那一年,虾油齐也消失了。她的家人从沿海跑到镇上找到她,试图劝她回去,但虾油齐性子烈得很,又想逃走。
那天,她的老父亲当着办公室所有老师的面扇了她一巴掌。虾油齐愤怒地冲出办公室,跑到学校后门,像我们一样钻过那个铁栅栏,想爬上火车离开新桥镇,但出了意外,火车驶来,她没躲开,被撞得血肉模糊。有人说她就是想死。
虾油齐尸体被运走的那天,教学楼的走廊上挤满了看热闹的学生,他们欢欣鼓舞,像被奴役的人民得到解放一样。谁都没有注意到虾油齐家人脸上伤心欲绝的泪水。那张已经看不到轮廓的脸被白布遮上,好像冬日的一场雪覆盖了人生的悲喜,静静地,不发出一丝声息。我望见陈家骆在涌动的人潮里看了一眼齐琪琪的尸体后,就往自己那个灰暗的角落走去。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此刻最开心的人应该是他,但我看到的是,陈家骆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一个多月后我们在一场高考中迎来了高中的结尾,没有谁再记得虾油齐被火车撞死的事情,好像虾油齐从没出现过,人类一直都是善忘的动物。而陈家骆似乎也退出我的世界。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就是在那天挤满学生的走廊上,他的背影像骆驼一样消失在人潮中。渐渐地,他曾在我的世界出没过的痕迹被时间越拉越瘦,瘦成一条细线,再缩小成一个点,丢在我的脑海中,激起轻微而模糊的涟漪。只是偶尔回家时碰见以前的同学,不经意间提到了“陈家骆”这个愈发陌生的名字。听人说他高考的分数只有两百多分,很烂的专科都上不了,就跟着他舅去沿海打工了。也有人说他高考后在县里一家KTV当服务员,与顾客发生争执,冲动之下拿酒瓶砸开了人家的脑袋,然后进去了。当然还有其他版本,真实与否,谁也没去考究。
和大部分同学一样,我能记住的无非也是他曾与我同桌,学习很差,经常被老师和同学嘲笑,是个喜欢哭的胖子。但我还能记起的是他其实并不胆小,他也有梦想。
有一天在大学寝室里午睡,窗外天空突然暗下,紧接着一场大雨瓢泼而下,世界浸泡在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我的耳畔却传来一阵汽笛声,一列火车从铁轨的这头驶来,向通往隧道的那头开去。
我看见陈家骆在我身旁,我们都是从前的样子,我瘦瘦的,他胖胖的,但我们都跑得像风一样,一起追着火车进了山洞。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黑暗的隧道里竟然真的是一个无限庞大的宇宙,银河在发光,星辰在闪,轨道不见了,火车两边长出了翅膀,它飞起来了,像龙一样扭动着,在宇宙里自由游走。我们都在空中移动,像行星一样。
“看吧,火车是不是飞起来了,我没有骗你吧?”梦的最后是陈家骆在和我说话,他笑得很灿烂,整张脸就像一个小小的太阳,“我之前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场景,不过都是在梦里。这次能跟你一起看见,真开心!”
陈家骆,你现在还会做这个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