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萌16:“作家杯”第16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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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火车飞起来了(1)

潘云贵

西南大学文学院/研一

陈家骆有次问我:“你觉得火车会飞起来吗?”

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正趴在宿舍天台上看火车停在小站上,像玩具一样一动不动。

很多人都羡慕我们学校就在铁轨旁边,可以每天见着无数火车经过。这些火车开往全国各地,好像坐上去就可以一夜之间到达另外一个世界。具体是什么感觉,我和陈家骆并不知道。因为小站太小,一般时候火车都会急速驶过,只有遇到特殊情况时才在这里停下。

“不是想看看火车会不会飞起来吗,爬上去就知道啦!”我见逮着了机会,就兴奋地催着陈家骆往楼下跑去。

铁路沿线一般都会建起围墙、铁栅栏,要想进去也不容易。但因为镇上的小站太小,几乎被人忽略,角落里的铁栅栏都在风吹雨打后腐蚀了,一点都不牢固。我看见有人把栅栏锯开钻了进去,他们有的偷偷爬上火车离开贫穷的小镇去了很远的地方,有的则躺在铁轨上永远睡着了。

“你确定前面能进去吗?”陈家骆狐疑地看着我,他心里有些害怕,“如果被抓到了,会不会被学校处分?”

“放心吧,好多人都从那里钻进去过,没事的。”我拍了拍胸膛。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这是我第一次钻进小站,感觉就像个贼。但很顺利,没有人发现我们。只是我看到陈家骆的腿有点抖,他一直都是个不勇敢的胖子。

2009年9月,我在“新桥镇胜利中学”念高一。

因为学校里的学生基本来自周边的山村,距离比较远,学校就采取封闭式管理,要求学生全部寄宿。早些年,镇上最高的建筑就是胜利中学里由政府拨款建的八层高的教学楼和宿舍楼。但后来跑来一批开发商在学校周边盖起了二十层的高楼。胜利中学俨然成了一座低矮的围城,采光好的只剩下面朝铁路的这一面。

我刚进来的时候就和陈家骆认识了,他和我同班,与我同桌,又跟我住一个寝室。管我们的是个年轻的女老师,据说是沿海那边的大学生,因为不满意家里安排的婚事就逃到我们镇上,应聘成为胜利中学的语文老师。她烫着时髦的长卷发,眼睛大,又有神,杀伤力十足,说话带着一股很重的虾油味,每回课上给我们念课文的时候,我们都仿佛置身海上,有海风吹来,有海鸥叫着,整个胜利中学好像在大海上飘着。她的名字叫“齐琪琪”,开学第一天介绍自己的时候,我们全班都笑了,但只有我和陈家骆没笑。

因为村子离学校太远,开学第一天我就迟到了。进教室时,同学们都已经笔直地坐在座位上,手边摆着新书,正听着虾油齐交代事情。我顶着众人齐刷刷的目光走到教室最后面的空位上,刚想坐下,虾油齐就让我站到卫生角,遭受同样待遇的人还有陈家骆。他穿一件带破洞的灰色短袖,肚子鼓鼓的,像装了个球一样,很傻很天真地站着。我见到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他是怎么考进胜利中学的。他对我笑了一下,我也对他笑着。我们站了四十分钟,但感觉像站了很久很久,教室走廊上有其他班的学生捧着书来来往往,他们透过玻璃窗看着瘦瘦的我和胖胖的陈家骆,我们像两件物品在他们止不住的笑声里展览着。我们是虾油齐上任第一天建立威信的牺牲品。窗外的天空一直暗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了。

上高中,每天都在做噩梦。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得面对虾油齐那张冷冷的脸。有时我和陈家骆起晚了,踩线跑到教室都要被她撵出来,一番严词厉句劈头盖脸砸来,她经常说的一句是:“你们到底有没有羞耻心啊,下次再这样就叫家长来!”听人说虾油齐逃婚是因为对象是个难看的胖子,就跟陈家骆一样。所以虾油齐心情不好时总会朝着陈家骆发火,有时还会用教鞭拍打总是坐不直的陈家骆,敲得嗒嗒直响。陈家骆没反抗,只哭着,我在一旁看得毛骨悚然。

我在村里读初中时,成绩都在年级前十,所以家里人对我期望很大。也不知道我妈从哪里知道我的同桌是个又笨又傻的大胖子,有次专门打电话到宿管那儿找我谈话,她不愿意让我跟陈家骆这样的差学生坐一起,要我找齐老师商量换位置。她总是在电话里说着一句:“你还想不想考大学了,还想不想走出这个鬼地方了!别忘记啊!”

“别忘记啊!”像茧子一样长在我的耳朵上,但我始终都没有和虾油齐说起换座位的事情。或许是因为经常和陈家骆罚站的缘故,都罚出感情来了,我并不想让其他人坐到我隔壁。

即便常常迟到或者作业没及时完成,我每回单元考成绩都还在班级前列,虾油齐不免对我改观,有时还好心地找我谈话,让我戒掉坏习惯,做个传统上的好学生。因为平日看惯了她那张半死不活的脸,所以当她冲我微笑的时候,真心觉得她丑。而陈家骆成绩真的很烂,只要倒数第一名没来考试,他就毫无悬念地摘取倒数第一的桂冠。食堂伙食并不好,他却越来越胖。基于此,他不仅是虾油齐的出气筒,还是全班嘲弄的对象。在漫长的学习生涯中,瘦子和胖子、脑瓜子好和脑瓜子笨的待遇就是不一样。

为了帮助陈家骆提高成绩,我采取了很多措施,督导他做数学题,背英语课文,但他脑子就是少了根筋,费了老半天都教不会。我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我决定用最直接的方式使他取得好成绩——帮他作弊。考试的时候,陈家骆就坐我后面,我特地把卷子摊得大大的,还把身子侧到一边,让他得到最好的偷抄角度。但他胆就是小,头抬起来都不敢,我暗地里叫了他几次,他才稍微动了动自己已经胖得和头部连成一体的脖子看过来,脸还红得像个要爆炸的气球。讲台上有老师咳了一声,陈家骆以为是针对他,慌了,笔掉到地上。这样做贼心虚不被人发现才怪。

高二那年,教育局为了整合资源方便管理,出台政策让附近的二中三中合并到胜利中学。这下原本拥有良好生源的胜利中学顿时变成鱼龙混杂之地。我们班进来一些新同学,不管男女生头发都很长,校徽总是歪歪地别在校服上,而校服呢,总是穿不整齐。经过虾油齐一年的教化,原先的班级已经变得死寂死寂,但这群新同学一进来,就好像煮沸了一锅冷汤。他们家都在镇上,不用寄宿在学校里。有几次放学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出了校门口就开始抽烟、说脏话。我有时从他们身边经过,竟然瞥见其中几个男同学脸上还有很深的刀疤,像混江湖的。

新同学到来后,班上经常有人丢东西,大家心知肚明,都不愿深究,但也有一两个同学丢了东西当场就叫起来。有一次是在虾油齐的语文课上,一个女同学发现自己放在包里的巧克力不见了,当场就哭了。虾油齐正想用她的朗读带领我们进行航海旅行,却被哭声扰断。她气呼呼地说:“谁拿的,有羞耻心吗?一盒巧克力也偷!”全班鸦雀无声。她继而又对出事的女同学安慰道:“别哭了,放学后我买一盒给你。”“老师,这是我爸从西班牙捎回来的!”女同学哭得更大声了。虾油齐这时也不提买巧克力的事了,只嚷嚷着:“谁拿的,有没有羞耻心啊,偷别人的巧克力吃,不怕心变黑吗?”全班依旧低着头。

“陈家骆,是不是你?!”虾油齐目光狠狠地射过来。

“老师,不……不是我。”陈家骆紧张得犯口吃。

虾油齐立即冲过来,我们都忽略了她竟然是穿着高跟鞋跑过来的。她拿起教鞭敲着我们的课桌,厉声道:“陈家骆你快说,到底是不是你?!”

陈家骆不知看了谁一眼,本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没有回答。虾油齐这下拿起教鞭像往常生气后一样嗒嗒敲着陈家骆的后背。

没有一个同学敢出声。

“你以为不承认我就拿你没办法?你,去搜一下他书包!”虾油齐把目光停到我脸上。

我愣住,半天没反应。虾油齐这下怒火都烧了出来,直接伸手把陈家骆的包拽了出来,破烂的帆布包经不住虾油齐用力,扣子掉了,教科书、笔记本、尺子、碳素笔都簌簌落了一地。就是没有那盒西班牙的巧克力。

陈家骆埋头哭了起来。

虾油齐这下脸红了,清了清嗓子,说:“好了,没事了。”并对那个女同学说道:“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有没有把东西带到班级来。下课后到我办公室。”

“老师!”我喊住正想往教室前面走的虾油齐。

“怎么了?”她回过头问。

“您是不是要捡一下这些弄掉的东西?”我稍微大声问道。

“不要以为你成绩好就可以这样和老师说话!你们两个都给我出去!”虾油齐对我和陈家骆吼道。

我拉起还在哭的陈家骆从教室后门跑了出去。风一阵一阵呼啦呼啦地吹着,操场上的树都被它们肆意地扯着头发,一些脆弱的枝桠直接被折断坠地,天好像黑了。

事后我问陈家骆是不是知道那盒巧克力被谁偷了,他点点头,告诉我是新来的一个男同学。而我也猜到了陈家骆不敢把真相说出来,是因为害怕那个男同学报复。他说他在胜利中学待得很难受,他说自己真想离开这里。

被虾油齐轰出教室后,我们常会爬到宿舍天台上眺望远方,像孤儿一样寻找着家的方向。

不远处一列列火车呼啸着闯入我们视线,又迅速离开。它们一节一节,长长的,在铁轨上扭摆着,像蜈蚣,又像蛇。等它们开到远处山洞的时候,飕飕钻进去,就消失了。

“一定是飞起来了!”陈家骆兴奋地叫道。

“它这么重,怎么飞起来?”我略带笑意地问他。

“它有翅膀的,我见过!”陈家骆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得像真的一样。

“在哪里看见的?它这么重真能飞起来的话,那你一定也可以,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