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周末,那些距家路程远,留校下来的学生,不是把时间消耗在那家网吧,就是穿梭在这些弄堂中间,Y中的学生,被豌豆街延长了少年时代,也延长了与世界隔着面纱的时间。他们也许上午还在和无数相同岁数的人一样做着有机化学题一样背着《赤壁赋》,他们的下午也许就在豌豆街的某条弄堂里飞檐走壁一样地躲避开水坑,一直走到另一头的山脉,是的,豌豆街没有出口,豌豆街的每条弄堂的尽头就是青色的山脉。
那些山有些有路,有些没有,他们爬到一半再也没有路,往上只有长满刺的灌木丛。他们往下返回,脚下泥土簌簌往下掉,叶北抓着他的手,不敢往下挪步。“叶北你要想象你抓着一件固定的东西。”他说,迈着八字步,紧紧抓住她的手。叶北手忙脚乱地摇头:“可是你又不是固定的。”身后响起哄笑声,是苏南他们,在后面等着他们往前走。他懊悔不该带她走这么危险的路,就她一个女生,满足他冒险的愿望。
“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到你。”那个本子上,她写过这句话。他不知道谁的句子。
我有两次生命,都可以交给你。她说。
三年,可以熟悉一条街道的每个角落,虽然之后是永无止境地离开。他从没有去过那家网吧,却对旁边的动漫店无比熟悉,每次大考小考之后,每次难过快乐之后,他们都走向那里。甚至发生过,在那儿遇到语文老师这么小说般的剧情。老师转过头,惊讶转换成尴尬,立即又露出,坦然的表情。是他们喜欢的老师,麦地老板的儿子,年纪轻轻。叶北拉住他,老师,我们比一局太鼓达人。他帮着叶北,两个人打得手臂都抬不起来,酣畅淋漓。却没赢过老师。老师潇洒一笑,急忙走人。
如今的节奏大师,换在当时,就叫作炫次方吧,叶北最爱,也最擅长的一个游戏。她似乎无比合拍黎明的《越夜越有机》,每次放到这首,就能无数次地过关,一直打到手掌痛得握成拳头,还在砰砰地打。他在另一边,投篮球。有时候一直过关,有时候一局就丢了命。叶北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身后,抱住他。“别吵别吵。”他一边说一边停下手,“你看我又输给苏南了。”苏南在旁边,撇一眼他们,笑着,继续投。三个人玩开车,一共六辆车,他们排倒数三名,在他们前面的,是三个小孩子。叶北遮着脸,赶紧逃开。苏南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两个大男人给你垫底呢。
叶北打电动放肆的样子,就像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似的。虽然说除了他和苏南,这儿多半就是小孩子了。“妈的,一个穿校服的都没有。”苏南说。“都在隔壁呢,你们怎么不去啊?”叶北说。“陪你啊。”苏南说。叶北脸红了。
“是啊,陪你啊。”他笑着说。
苏南是他的室友,高一开学不久就是运动会,那次他们班的乒乓球队进了决赛,全班都在田径场上看短跑,他去体育馆看苏南打球,叶北那时候负责给他们班拍照,他拉上她:“去看乒乓球啊,决赛了都,这帮人八强都进不了。”他朝田径场扬了扬头。叶北脖子里挂着相机,跟在他身后走。体育馆看乒乓球的没多少人,苏南赢一个球,他们俩就狂乱地拍手喝彩,那阵势估计给对手造成不少干扰。那次,苏南他们拿了冠军,他们班唯一的一个冠军项目,他看着冲洗出来的照片,在苏南面前啧啧赞叹:“真他妈帅,我给你找来的摄影师啊,怎么样,要不要请吃饭。”
苏南请他和叶北吃饭,他们第一次去麦地,他从书架上找到一本摄影集,立即寻到宝似的递给叶北。“苏南,叶北以后绝对是牛×的摄影师,往后让她给咱们多拍几张,你说,我是不是赚啦。”他说。酸菜鱼上来了,腾起的热气一下子模糊了眼镜片,他看到苏南热烈的表情黯淡了下去,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苏南在对面冲他们笑:他妈的,正好为你们庆祝了。
他就这样拥有她三年,在豌豆旅馆醒来的晨曦里,他望着对面床上熟睡的叶北,轻轻地说出声音:你是我的。
他们当时谁也不知道,豌豆街是一条没有出口的路,也是一条难以回去的路。他们往来时的方向作鸟兽散,一路拐了太多弯,这条笔直的街道,就在千里之外了。
他们多像海浪呀,在岸边无休无止地拍打了三年,不知道刻刻破碎之间,欢笑与疼痛之后,他们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形状了。
他在旅馆床上醒过来,头依然隐隐作痛,所以在院子里看到那个正在仔仔细细修剪花木的人就是他中学语文老师的时候,差不多以为自己撞见了鬼。老师比他大七八岁,应该近四十了,但看上去依然清瘦。“夏老师,您不教书了?”他脱口而出,说完立即又后悔太冒失。
“对啊,现在就管这家旅店。”夏老师把他领到自己房间,给他冲了杯咖啡。
“那麦地呢?”
“麦地现在是我妹妹在经营。”
“哈,果然又是兄妹啊。”他又是脱口而出,简直想立即敲几下自己的脑袋。
“哈哈,是啊。”夏老师像才发现似的,差不多被逗乐了。
“你上次在这儿住,是十多年前了吧,那次好像也是一个人,大半夜的闯进来。”说到这里,夏老师看了他一眼。
他当然记得,那晚他在整条豌豆街上疯了一样找叶北。他突然发现除了豌豆街外他对叶北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他拨过去的电话在那头被一次次地挂断,他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这样绝望看她走。他书包里装着第二天通往北方的机票,他不知道豌豆街的一切是不是就这样结束了,他十九岁,不知道在前途和爱情面前应该选择什么。他说了一个夏天的谎,终于会露馅的。他想要她等等他,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这样说。
他在卫生间里软弱无能地哭,诺基亚手机被砸在地上,脱去了金属边框。“可是我以为,这是另一种程度上的不自私。”他打好这条短信,又删去。一个夏天,好像他不说,这件事情就会不存在似的,他骗了她,还不如说尽忠职守地骗了自己。
他一夜未睡,看着天空一点一点地擦亮窗户,旁边另一张床铺上空着。曾经的晨曦里,他一转头,就能看到她的侧脸,光线透过窗户徘徊在她脸上,他这样看着她,一直到她醒来。“我在梦见你。”他对她说。
“我就这样失去了你吗?”他看见镜子里自己红肿的眼睛,走出旅馆房间,坐上回家的车,再过几个小时,他就在去远方的途上。他很想对自己说他没有选择的机会,只不过他知道,除却父母之命不可违抗,北方对他而言,本身是强大的诱惑。
他明白自己曾经作出过权衡,他骂自己混蛋他也仍然是作过权衡,他比较过她和所谓的梦想,他是自己作了选择的。虽然后来的日日夜夜都在证明他作错了决定。被世界骗义无反顾地掉进它的圈。做完了所有的蠢事,回头又怎么会有人等在那里呢。她是世界给他唯一的礼物,他却不甘心远处或许还有更好的风景。而她当然会知道,他作过这些权衡。
“叶北,我是不是比苏南快了一步。”豌豆旅馆的清晨,给他们煮咖啡的是夏老师的阿姨,叶北在他校服上画那只猪,他们寒假溜到豌豆街玩。
叶北画完那只猪,抬起头冲他笑了笑,黑色眼睛,他再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眼睛。他在里面看见自己的脸。
“不是,你比他慢。”
三年里,他一直都想问她:“为什么是我?”他却一次也没有问过。有些话,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问了,说了,于结局有些不同吗。他不知道,只是那些时刻被时光无限地推远,于如今,显得再也没有意义了。此生如果再有机会坐在叶北的面前,如果他说起那晚未发的那条短信,她恐怕只会嫣然一笑。记也记不清楚曾经了吧。
但是倒也不必问,为什么是苏南。不管怎么说,苏南都比他值得。是的,比他值得。
他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显得自然些,虽然说,只要提到她,他的心脏就会背叛一般地跳起来。“夏老师,叶北和苏南有没有回过豌豆街?我听说,他们都留在A城。”
“苏南我不知道,叶北倒不仅是在A城,而且一直在豌豆街。”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一杯热咖啡的缘故,他觉得浑身都在出汗。“夏老师,叶北,和苏南,他们没有结婚吗?”
“他们大学是都在A大,苏南大二的时候要出国,叶北也是说要一起去的,那时候同学间是传得挺热闹的,估计你也听到了吧。”夏老师说到这儿,又撇了他一眼,“不过,临到那一天,叶北却没有出现。苏南是一个人走的,据我所知,是留在国外了。”
“她现在在哪里?”他像是在吞咽一杯不加冰的龙舌兰酒一样,一种痛苦的表情在他脸上燃烧起来。
“一直在Y中,我们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同事呢。这丫头,一直单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夏老师叹了口气,又俯身修剪枝桠,背后是开门的声音。他回头望了一眼,喃喃自语,十五年啦。
自从那天晚上在Y中教学楼里楼上楼下地跑了好几圈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有不少次同学会他都推脱掉了,岁月如何老去,他在她面前仍然学不会伪装自己,他是无法面对她和别人在一起的,更何况,是和苏南。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么多年,他都生活在一桩谎言里。十年前陆闻带回叶北和苏南结婚的消息,他竟信以为真,整整十年,再也不问起她的任何消息。他突然很想问问陆闻,她要拜访的朋友里,是不是也应该包含叶北呢。
他们之间,流逝了这么多年,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如今他握着这桩真相,又能做什么呢。他已经不再是豌豆街上的少年。他不能留下来,也不能带她离开。他和十五年前一样,所作的抉择里,永远要舍弃她。
但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你还留在这里呢。
“夏东。”他转过身来,看到自己多年前的女孩。再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眼睛。
“叶北。”
“好久不见。”黑色眼睛。再也没有遇见这样的眼睛。
“好久不见。”他移不开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哭呢,夏东。”她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