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英
浙江农林大学/大三
他很少去算计时间,只不过一个年头一个年头地,他也能感到握在手上的有一大把日子了。青春如荒草,到他手上,变成了指缝里的流沙,他到底握不住的,而握得太紧的话,就硌得手掌痛了。有一些夜晚,他会想起豌豆街,想起那些颓败的弄堂,就像推开了一扇冬天的窗户那样,陈年的风雪遥远地吹了过来,重重叠叠的一张张面孔,都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轮廓。他禁不住问自己,是否还记得她的脸。
冬天窗户上雾蒙蒙的水汽,他们坐在教室的两边,叶北用手指推开窗户上的雾气,写他的名字。他在教室的这边,嬉闹人群,二氧化碳让空气变得有些暖和,他的眼睛是双镜头的相机,就为记她的脸,和那些风雪。
12月,最末的星期天,空荡的教室,太阳照进窗户里面,照亮冰冷的空气,叶北身后满满的黑板文学: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从未懂过分别,诗人的忧愁,装点十八岁的尾巴。叶北坐在他对面,低头算数学题。他反反复复地背线粒体叶绿体,还有到毕业也没弄清楚的显微镜结构。他抬起头,眼睛里住进她的脸,她身后有诗: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后来,有好几年,当他从灯光昏暗的图书馆里走出来,一头撞进宽阔无际的夜色里,寒冷像树叶一样扫到身上的时候,他总能想起那些年他的眼睛里,她的脸。她好像永远坐在十八岁的教室里,俯身专心做一张试卷,她不知道阳光在她脸上跳舞,在他眼睛里跳舞。他想,也许那年的阳光从未照到他身上,于是他总是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次次被黑暗与寒冷包围。
他在夜色里学会沉默寡言。她是他心里的花田与刺,花朵摇曳必然会带动浑身的刺,刺痛他腑脏,那个时候他不知道,它们是带刺的花朵。他独自练习遗忘的本领,却发现那片花田并没有在年月里走向颓败,它们还在生长,原来,靠一个春天的阳光,雨水,笑容,目光,它们就能源源不断地生长。虽然说,他也并不确定,说不定哪一天,它们就会成群结队地向他转过身,借助一阵风,向他道一声再见,从此就不知去向。也说不定,他哪一天想起来,才发现它们已经枯萎很久。
他不知道,它们会在他心里,住这么久。就像他不知道此刻,他会被夜色,唤醒痛觉。如果不是孩子央着他和陆闻要来A城果园打核桃的话,他多半不会再回到豌豆街,晚上陆闻带着孩子找同学聚去了,他于是直接开到了麦地餐厅,一个人点了一份鱼一份青菜,从半下午坐到了现在。一直目睹整个黄昏被换上夜幕,一直到喝完一杯龙舌兰酒。
餐厅老板已经不是当年的络腮胡大叔,这盘酸菜鱼倒还是店里的招牌菜,他背后书架上,也照旧放着半新的书,仍多半是诗集,摄影,小众杂志。不知道这里还是不是和那时候一样,是豌豆街上周末学生悠闲放风朝圣一般的去处。这靠窗的位置不变,只不过落地窗外面都已是新建的繁华大厦,如果不仔细找,麦地餐厅的狭小店面几近淹没了。十五年了。
要不是去结账的时候跌跌撞撞打翻了一把椅子,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有些醉了。仿佛是大学时代突然被扔进夜色里一样,一走出餐厅门他几乎是有些不知所措。漆黑的风吹在脸上,似乎是吹散了一些酒意,但是回家要四十多分钟车程,他是绝对无法开车了。他重又走进餐厅问老板娘,Y中旁边的豌豆旅馆还在不在。老板娘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优惠卡,说道:你说从麦地那儿拿的卡,能打折。他连忙道谢,心里想,靠,这不会还是兄妹俩的生意吧。
他把车开到豌豆旅馆,幸亏豌豆街简单,一路笔直,否则十多年过去,他恐怕早不记得路。不知道是不是学校周边从来发展得慢,竟然很多旧时店面都还在。店铺有些破败了些,有些换了新的装潢,即便如此,也还是十多年前那个调子,十五年人老了一批,豌豆街却跟坐在了时间的背面一样,仿佛是不愿意动一动。他像撞见了一出折子戏,调子还是十五年前的调子。
豌豆旅馆在一条弄堂里面。走进一条弄堂,在三分之一处装着两扇大门,门楣上是毛笔书写的“豌豆旅馆”四字,旁边两盏灯,黑色灯框,做旧的精致味。门内就是旅馆了。
他不知道自己会这么熟门熟路地走进这家旅馆,然后准确无误地找到那个朝西的房间,时隔十二年,他不再是当时那个忐忑恐慌,不知出路的少年,龙舌兰酒还在烧他的身体,他几乎倒头就睡,这样,就不会做梦了吧。
Y中坐落在豌豆街。其实用笔直来形容豌豆街也不太准确,在有些地方,豌豆街也是弯弯曲曲,东躲西藏的。Y中在豌豆街的西边一侧,往里还有几百米路,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那是从豌豆街身上延伸出去的另一条路,会通往一个彼处。但是Y中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另一头,这样豌豆街的地形就像是一个没有出口的袜子形状,说话都像有了回声,难以消散干净。
也许正因为如此,豌豆街的发展才不至于追随迅疾的时代,而几乎像前朝遗老一样,对于外边的热闹喧哗,有些漠不关心。
Y中传承了豌豆街的温顺脾气,Y中的人也是。虽然同市里的两所高中一样叫作重点中学,Y中的生源、师资力量却都大大不如那两所学校。Y中的学生中考排名都在两千名以后,几乎全是中考落榜的,但是又不至于沦落到乡镇中学,于是就齐聚在了Y中。至于师资力量,只要考虑到豌豆街到市中心唯一的那一班破破烂烂的公交车,就没有多少人想来这里了吧。
所以尽管校长在每周的晨会上总要拖着硕大的身躯,用一口夹杂方言的普通话,在“我们要提高警惕,注意加强旁(防)火旁(防)电……”中间,照例要提到几句“树立信心,缩小与×中×中的差距”之类的,到底也不是赶英超美那样超现实主义一般的口气了。至于底下听的人,就更不放在心上了。
但他们那时候都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都还未真正看到过世界,远方像是一颗羞涩的糖果,藏在口袋里不敢拿出来。谁都知道三年过后他们就会消散于豌豆街,就像跑进黄昏里的孩子一样,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只不过那之后又是去哪里,是否有人一道离去,总是不知道的。总是不敢承诺的。像无心无肺的孩子,玩笑开着,情话说着。但说到未来,又恪守沉默是金的格言。毕竟都还一无所有,毕竟还没有领教过“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校长还在念着演讲稿,一大片灰色校服之下,笔直的正在骨骼拔节的少年,所有树一样不饰外表的生命,抬头望天望云,望升旗台后面朝阳下的湖。而当时叶北站在早操队伍的前面,散会后往教学楼涌去的拥挤人潮里,他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的背影。
他们那届校服格外与众不同,灰扑扑的颜色,无端具有厚重感,区别于之前之后几无例外的黄白条纹格式,几乎一年四季都能穿。夏秋之际,晨晚凉意起,就往T恤外边一套,再往后穿在毛衣外边,冬天出操,直接套在大衣外边。他们灰蒙蒙地三五成群地走在Y中,走在豌豆街,分不清那些穿黄白条纹校服的究竟是学长学姐还是学弟学妹,因此对迎面擦肩同样身穿灰色校服的人格外具有认同感。早晚相见,脸熟得特别快。再加上年年换班,那一届平均每个人认识的同届同学都比往年多许多。他校服右肩上是叶北画的图案,是一只乐呵的猪,他就顶着这只猪,每天在豌豆街来回游荡。
大概因为豌豆街实在地址偏僻,学校对于学生进出校门倒也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离市区远,整条街也只有一家网吧,几乎出不了什么事。若是赶上作业少,傍晚他们溜达着溜达着就出了Y中,走上十多分钟就到了麦地餐厅。那时候麦地刚开,在豌豆街率先引领了小资的潮流。彼时它夹杂在两边的小吃店文具店中间,整个木头构架的店铺全部漆成暖黄色,独具一格,使人难免注目。
他们坐靠窗的位置,对面是分不清年代的房子,门面上写着豌豆街××号,中间往往隔着一条弄堂。他背面就是书架,他抽出一本摄影集子给叶北,自己看一本台湾诗选。在某种意义上,麦地对于Y中学生造成了一种隐秘又显而易见的影响,比如那些期期看《读者》看《意林》的学生,他们基本是从来不来麦地的,而那些开始看《摄影中国》看《城画》,开始听小众摇滚的,基本把空闲时间都泡在了麦地。
叶北那时候刚刚得到一个相机,对拍照显示出了无穷无尽的兴趣,等他们对着杂志上的照片揣摩清楚景深、曝光、光圈、快门速度这些专业名词后,才发现这些都是单反才用得到的数据,对于叶北手上那个傻瓜机,几乎没有什么用处。那时候校园民谣正红,麦地放朴树的《在希望的田野上》,他们听朴树一字一字地唱:“都会好的,都会有的,关于未来,就请你坦然……”然后用相机给两人照一张合影,忧愁而快乐的笑容,朝生暮死的悲伤啊,因为你在身边,只要你在身边。
叶北字迹漂亮,他读到戳中心脏的落拓诗句,就把本子递给她,她读上一遍,就百发百中地把他看中的那几行诗摘抄下来。那个本子如今已不知去向,他仍然能背得出那些诗句,他看着她俯身在本子上抄夏宇的诗,他在旁边默念:比昙花短,比爱情长。配她长发落纸的身影,暖黄色的灯光,谁在唱歌谣。比昙花短,比爱情长。不知道这就是绝句。
豌豆街上大概有七八条弄堂,有些是青石板路,有些浇着水泥。也有一些,已经坑坑洼洼,一下雨就非常难走,得贴着墙七跳八跳才能走过。有弄堂的房子,多半是老房子,墙壁灰白,比人高一点的地方,开着漆成朱红色的窗户,夏天站在弄堂中间,两头是光,中间阴凉,好像和时代,隔了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