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萍
成都市蒲江中学/高三
仅此文献给长大后的我们逐渐远离的故土……
/(一)
我的阿姆曾是这片草原最美丽的女子。我从未见过我的阿帕,从小到大阿姆也对我只字未提。阿姆是在十月份生下我的,她从草原外回来时已经挺着个大肚子了。部落的人觉得阿姆不祥,亵渎了草原的神明,怕被牵连受到神明的惩罚,都不约而同地避着阿姆。记忆里,那匹年老的母枣马和几只瘦骨嶙峋的山羊勉强维持了我和阿姆的生活,让整个童年充满了酥油茶和马奶糕的香甜。
儿时,同部落的孩子都厌恶地用石子扔我,不许我同他们玩耍。他们嘻笑着:阿古烈,野娃子,爹不要,娘不爱。我哭着跑回家,抽噎着问阿姆,我为什么没有阿帕。阿姆怔了怔将我紧紧地蜷在怀里。良久,她用拇指肚轻轻地为我拭干眼泪,抬起我的脸笃定地告诉我:“阿古烈,记住你是草原的儿子,草原未来的勇士!”我似懂非懂地望着阿姆,在她深情的目光中我看见了自己孤独的影子。
/(二)
我没有辜负阿姆的期望。十六岁那年,我成为了“部落第一勇士”。我被部落的人高高抬起,无数妙龄女子向我热情地挥手,大声欢呼着:“阿古烈扎西!阿古烈扎西!”那一刻,我只想飞奔回家,将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的阿姆。当我欢天喜地地跑回家,帐篷里早已围满了表情凝重的祭司们。我挤开面前的人群,我的阿姆正安详地躺在榻上,面容憔悴得可怖,微弱的呼吸声像是随时快要崩裂开来的一根弦。刹那间,我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是木讷地看着祭司手中的转经轮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我颤抖着唤了一声阿姆。阿姆虚弱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吃力地抬起手。我将脸迎上去贴在她冰凉的手掌来回摩挲。她的眼里充满了怜爱。她微微蠕动着皲裂的唇,声音不大却字字威严地说:“记住,你永远都是草原人!”“阿姆!”我早已泣不成声。“我的勇士,别哭。”我哽咽着看着阿姆的手陡然垂了下去,她的嘴角依然带着慈爱的笑容。我跪倒在阿姆榻边失声号泣。那一刻,我的整个世界都轰然崩塌。
/(三)
我背着阿姆的遗体跟随着祭司们前往天池。阿姆嶙峋的骨架咯得我的背脊生疼。神鹰高高地盘旋在头项,一路尾随着引灵人拉多摩西的召唤声。神鹰将带着善良的灵魂通往度姆的圣殿,而身负罪孽的人将永远被流放,这是神祇。
祭司们持着转经筒低声地祷告着。神鹰从天幕里俯冲下来,带走了阿姆的遗骸。我发了狂似的,声嘶力竭地嚎啕起来,试图驱赶神鹰。拉多摩西死死地拽住我。我颓然地瘫跪在地上,如同泣血哀鸣的雏鸟,绝望地仰望着四散的神鹰,喉头一阵腥甜的冰凉。
十六岁那年,我失去了我的阿姆,也失去了记忆中的马奶糕和酥油茶。
/(四)
每年的四月,乔娜都会如期而至地来到草原,有时是她自己,有时是与结伴写生的团队。那时我已经十九岁,是远近闻名的“草原第一勇士”。我的帐篷里总是挤满了各部落的妙龄女子,她们能歌善舞,勤劳善良。可是我的心已经属于那个四月里的姑娘了。三年前的第一眼,她就在我心底盛开了一片格桑花。
乔娜每次来都会带来糖果分给孩子们。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拥簇着她。风撩起了她如瀑布般倾泻的长发,化开她眼角如云朵般轻盈的笑容。那一刹那,我的胸膛都快要被她身上散发的光晕所燃烧起来了。
我和乔娜很快熟络了起来,她总是笑话我蹩脚的汉语。她不写生的时候,就不厌其烦地教我汉语,直到我能流利地同她交流。偶尔她一个人坐在溪边,用一只宝蓝的口琴吹一曲婉转动听的曲子。那首曲子莫名多了一丝淡淡的惆怅。后来我才知道那首曲子叫《夜曲》。
四月末,她又要匆匆回去了。临行前,她轻轻地拥抱了我。“阿古烈,明年见。”我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青色的地平线上,默念着:乔娜明年见。
/(五)
每年乔娜走了五个月后,一个叫枫的男人总是如期地背着行囊来到草原住上一个月。枫会一口流利的藏语同我们都很熟悉。他的画线条硬朗,栩栩如生,话却是很少。天气晴朗时,他总是一个人沿着溪边走上很长的一段。有时兴致来了,也会和我一起赛马。只有那时,他才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十月的夜晚,冷得打寒,我们在昏暗的桅灯下喝青稞酒。微醺的我提到了我的母亲,还有我未知的父亲。他一言不发地静静听着,却不曾提过关于他自己的故事,像是刻意地回避着。我们沉默的时候,他总是默不作声地将酒一杯又一杯地灌进喉咙,真到他醉醺醺地伏倒在桌上。隐隐约约间我听见了《夜曲》的调子,我侧着耳朵去细细辨认,才发现那首含糊得不成调的夜曲竟是从枫的口中哼出来的。
枫总是迎着早晨微曦的阳光离开。他不同我告别便一个人背着行囊沿着缓缓漫际的光亮前行,影子湮没在金色的希冀里,被晨光拉得老长老长……
/(六)
四月的空气中弥漫着浅浅的青草香,荡漾在篝火祈福的熊熊烈火中。乔娜拥簇在人群中,同我们尽情地载歌载舞。火焰将她的笑容映成一片暖洋洋的橘红色。当人群各自散去的时候,我在人群中却找不到她了。我寻出帐篷,她正一个人背对着我静静地站在小丘上。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娜?”她的目光空洞地眺望着远方,像是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她喃喃着,他不会来了。说着便低声抽噎起来。我的手在她的指尖附近顿了顿,不由分说地抱着她上了马背。我冲她笑了笑,宽慰她放心。她犹豫着点点头。
我跃上马背带着她飞奔到一片盛开的格桑花海。格桑花迎着风吹来阵阵浅浅的清香。她怔怔地看着这片月光下的格桑花,竟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拉着她走进花海里,惊动了里面游弋的流萤。四窜的流萤倾泻而出,流溢着点点星沙。乔娜似乎沉浸在这份惊喜里,她睖睁地看着这周围的一切。那些星星点点的流萤穿梭在她的发间,扑烁在她泪潸潸的眼里。我和她奔跑在猎猎的夜风里,耳边只有悉窣的虫鸣。
我们并肩躺在花海里,天幕里最明亮的那颗星星,像极了阿姆的眼睛。我泪眼婆娑地问:“娜,你知道格桑花在藏语里的寓意吗?”“幸福美好的向往?”“嗯,我希望你永远幸福。”我哽咽着噙住了眼里的泪光。我没有告诉她,格桑花同样象征着怜取眼前人……
那晚,我和乔娜静静地躺在花海里,模棱的月光投下它清冷的剪影,格桑花在这片银海中汹涌地翻腾着……
/(七)
这年的十月份,枫照旧来了草原。他的下巴上有青浅的胡渣,声音大概是因为舟车劳顿显得有些疲惫和沙哑。我们照例喝了很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