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岛,我总会联想:高高的悬崖上,有海鸟的栖息,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小片小片的树林投下大块大块的绿荫,站在风儿习习的悬崖边缘,张开双臂,无论把视野的焦点放在哪处,都是极其精致的大片大片的蓝。天空的湛蓝倒映着海水的湛蓝,海水的湛蓝倒映着天空的湛蓝,分不清本体和喻体的巧妙比喻。永恒的沉默正如泰戈尔——这我极爱的诗人写的诗句:
What language is thine,O sea?
The language of eternal question.
What language is thy answer,O sky?
The language of eternal silent.
然而,岛的姿态又是孤立无援的,独自在海上开出异样的风景。明媚天真如少女,仰面凝视天空,想着各自的心事,沙滩就像或白皙或淡黄的面容;岛上必有树,古树参天,那是思嘉·奥哈拉的裙,必有千万人拜倒裙下。有的岛又是憔悴枯槁的。就像一个生活在城市边缘的老妇人,我幻想她一定有一个干燥龟裂的指尖,那是海岛上裸露在风中等被褐黄的岩石;还有脆弱的骨骼,应了荒岛上枯黄至发白的蓬草,在异常潮湿的海风中发出干脆的折断的咔嚓声;还有那失掉娇羞清脆的嗓音,海风狰狞地呜咽在一座荒岛上。定然是经过了长久的岁月,曾经的美貌不在,时过境迁使人愁。
香港岛,新生的少女般的城市,绣了紫荆的裙子,柔软的布鞋,带点南方人的矮小,但也异常精致。心事,曼舒了香港的脸庞,隔维多利亚港,望九龙岛。繁华此刻,夜幕下已经看不到长长的海岸线,尽管城市霓虹在前方投下了隐隐绰绰的光与影,一副灯光绚烂至没有特征,天空呈现了鬼魅的紫红色,没有月亮在水面洒下华光,脚下确乎是一条星光大道。罗数香港电影,明星无数。香港电影流派很多,我想,这与慵懒闲散,以及自然风光占主角的台湾电影有很大的不同。每每想起台湾电影中的一些桥段,大抵会是这样的感觉:没有炫耀似的特技令人眼花缭乱,美好的细腻氛围让人驻足流连,留下的是亦幻亦真的自然风光,未曾来过的人会认为台湾电影里的美丽景色是虚构的布景,只有我们才知道,柔和的灯光,煦煦的海风,柔荑般细软的白沙滩,却是这个世界最真的模样。那都是太过于浪漫的情调。香港的电影十分善变,难以描述异军突起的突兀感觉,但确乎是深深喜爱着的。
正如我们看到的很多星光来自一颗千万年以前的星球,现在被我深深喜欢着的很多演员都是十数年前的人们,很多都去世已久,尸骨已寒,默默地躲在地下等着被物质世界的人们遗忘。在导演们高呼票房过亿的浮夸时代,在很多不能称之为好演员的自然人渐次跳梁哗众取宠的年代,还能引起我们共鸣的是那些制作并不一定十分精致但是岁月细细烘焙过的电影;我甚至喜欢用2005年界定电影的质变和量变,愈来愈少地去影院并不一定因为时间的苛刻,只是因为每次去了之后不过一周就将电影里的情节、人物忘得干净如洗,大同小异的套路,脑海中早已具备,故而时代的剩余产物对于意识的敲击微弱至没有,自然不会产生感动和铭记;然而对于现在影片的遗忘又像是一种叛逆的抗拒,我要忘记他们所津津乐道的;我要去继续来自昨日星光的记忆。每天都有一颗两颗数十颗星星消失在我们的夜空,人们未曾注意到其中每一颗的消失,我们都在遗忘,无意识地,越来越多的事物被我们分门别类后进入了潜意识,重要的是,你选择遗忘的,究竟是什么。
面对满世繁华,站在彼岸看隔江花火,记忆如同别人看不到的黑色风筝在夜空中越飞越高,你不知道天有多远。我曾经隐隐害怕在黑夜中回忆一些人,当一束异界的光线挣脱一切阻拦照射到你身上,因了强光稍稍眯起眼,你总会担心那强烈的光因子会烧断了记忆与你相连的那根纤细的风筝线,断线的风筝终会飞向天国,你忆它不得。想必记忆在一个人独处时最容易挥发出余温。
/(叁)沙
大海是岛上最边缘处的风景,岛的边缘是沙,千百万年前,海神波塞冬将台湾从海水中和盘托出,沧海,桑田,那时候便赋予了让人徘徊流连的海岸线。蜿蜒的白沙滩,是天使飞过时未曾留意落下了一根白色的翎羽吗?那些日子住在香港科大的大学公寓里,闲暇的时候可以徒步走到海边,捡回无数可爱的贝壳,捉回十数只小螃蟹养在月饼的铁盒里,放在窗台上,第二天早晨起床饼盒里只剩下小团小团的水草,螃蟹已经在赶往自由的路上。滩涂旁边是烧烤场,流出墨色的木炭汁液染污了细软的沙子,就像一条条黑色的虫子向着大海蠕动,煞了美好的景致,怀着眼不见心不烦的侥幸以后再没去过那片海滩。这样的墨黑让人难过,无度的索取,自私的贪欲,谁倾听过来自地球深处的呐喊?
在人群中固执地寻找固执地追,群星的名字如同云烟过眼,脚步却在一处定格,寻找的只是一粒砂,心中一处异常温暖的存在——张国荣。爱极了他的《霸王别姬》,经常在雾气极浓的深夜关掉所有的灯,听锣板堂鼓倏然点响,看纹凤水袖离转飞扬。那灯光时常是暗默,大片的沉默对白和突然响起的热闹场面随意交错,我不知道为何伶人执拗至奢梦,不疯魔不成活,我只明白热的是沉默冷的是浮华。彼时有一段《贵妃醉酒》的戏,张国荣饰演的杨贵妃凤眼微眯,侧卧,弱手闲散而带颤抖地丢掷了酒杯,至今印象极深,那酒杯好像径直敲碎在我的心上,留下了破碎的尖锐的残破和满心的惆怅,甚至忘记叫好——若不是演员入戏太深,何来如此真切的心灵震撼。朋友说,程蝶衣在片中实在妖冶。于我看来,若不妖冶,何来一笑万古春,何以成虞姬?在蝶衣未成角时,情节发展急升急落;成角后情节发展却缓慢铺陈开来,最后演员和剧情皆以悲剧收场。蝶衣死了,张国荣怀着抑郁的心情从高楼纵身一跃。你坠落,世界上抹去了程蝶衣的黯淡结局,碎落了一地玫瑰花瓣,终究被隔夜的风吹走,残香业已不再散布天涯。我却终究明白了,凋亡即是生的一部分,无论此生耀如日芒,或者熙熙攘攘,都伟大而渺小,重要的不在乎活了多久,活的显赫。不伤害别人,做好心目中的自己,生命至此已是不易,应是值得赞颂。
流连于海边,行走在城市,我终是一个归人,又要俯首,承认自己也许不是归人,是个过客。繁华的不是我的故乡,当初若没有到过,香港只是印象里的平行世界;然去过,一切有了交集。挥别香港,乌云散去,一抹黄昏天际告别,一次一次在人群中、街角后,与夕阳错肩。夕阳回首,望我们渐行渐远的脚步,然后一步一步挪下地平线。海关入口,我放下行李,喃喃道:再见了温馨的港,再见了突兀的角,再见了流质的沙,再见了漂泊的岛,愿日日袭来的海浪保佑你,无论身在何处,烂漫的光与影,依附于心底,随着一个旅行的身体,走向未知的未来。
点评
去香港的人很多。
从香港归来的人写香港的随笔、散文以至作文的人也很多。
这一篇从其独特的观察视角角——岛——沙三个部分娓娓道来,有视觉的特点。
难能可贵。
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叶辛